优惠论坛

标题: 闲来无事,推荐大家看本小说(活着) 余华!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5
标题: 闲来无事,推荐大家看本小说(活着) 余华!
这本书 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几回了,葛优版本的 电影也看了几回,经典就是  看不厌倦,我发上来  希望年轻的 赌徒可以看看,别败家了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6
余华《活着》
. K' r" v  x. M' n8 B1 \    
- p8 d' ]/ w7 O" \- H/ [; y! a, c前言  w- t. M% n& l
 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
' h2 I7 S1 \  y8 N9 j8 X# J  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+ I  X' N9 T) L7 Y( ]9 ]
 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
; \3 a4 z: |% h 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
& X/ P5 E: S9 {5 e* e( z 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  F2 O; |/ i) y: r7 _
 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7
余华《活着》: Y/ [. i. }' A0 S. h* {" t
    ( @+ _: S+ L0 q$ [& S  x4 v
前言
' r7 `8 i* y# N; _0 _ 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$ `: q- o/ m# z4 y0 K
  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2 S/ ]4 I0 Y- L% C9 G( B9 u# D
 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4 D) s7 C4 L# I- C9 [
 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9 L* c2 \; A5 l. V. h" M
 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/ p2 a/ p( x$ @' P/ V' X1 L7 |, f
 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7
前面已经说过,我和现实关系紧张,说得严重一些,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,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,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。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,不是控诉或者揭露,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。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,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,对善与恶一视同仁,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。  ~7 q- e+ b' [8 F
 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,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《老黑奴》,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,家人都先他而去,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,没有一句抱怨的话。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,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,就是这篇《活着》,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,对世界乐观的态度。写作过程让我明白,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。3 U' ^6 A# w1 ]: T/ p1 \& k/ T

3 ?: q. |+ d5 f  Z0 y. {6 L5 q4 F( _6 p( N: b
 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,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,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。那一年的整个夏天,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,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。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,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,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,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,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,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。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,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,当我站起来告辞时,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。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,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《十月怀胎》。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,坐在农民的屋前,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,压住蒸腾的尘土,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,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,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,看看几个年轻女人,和男人们说着话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头戴宽边草帽,脚上穿着拖鞋,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,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。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,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,我的拖鞋吧哒吧哒,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,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。  h* r! ]5 C6 ?" ], i
  我到处游荡,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,哪些我没有去过。我走近一个村子时,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:
% F: ?: c4 y4 W5 S: c0 V  r  "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。"; o9 K. e$ y. G5 Q+ `
 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。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,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,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。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,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,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,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。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?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,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,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,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,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。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,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,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,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,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,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。在农忙的一个中午,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,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,把我引到井旁,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,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。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,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,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,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。/ R* f/ `) k+ P) s
 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,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,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。我见到她时,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,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。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,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,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,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,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。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,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,这个女孩又惊又喜。我当初情绪激昂,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。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,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。可是后来,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,我才吓一跳,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,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,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。+ ~& O$ L' l" N
  那天午后,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,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,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,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。我摘下草帽,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,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,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,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,就在青草上躺下来,把草帽盖住脸,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。
0 P6 R: h6 L: E. m3 o7 r 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,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,睡了两个小时。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,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。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,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。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,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,我起身后,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。+ K# f8 \& b& d# M
 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,它低头伫立在那里,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,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,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:
! R6 |/ q* W' _/ {  "做牛耕田,做狗看家,做和尚化缘,做鸡报晓,做女人织布,哪只牛不耕田?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,走呀,走呀。"
6 f( X3 @) l: e. q" M" `! s7 d, x0 y 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,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,拉着犁往前走去。
8 Y* E1 H9 j# _2 Q1 m9 h" O: F 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,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,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。" l3 c3 P. P4 a& S, T/ L' m
  随后,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,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,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,接着出现两句歌词--
$ M' e9 {$ S, d  U( o5 N  皇帝招我做女婿,路远迢迢我不去。( _2 N: y6 m* [! [9 K- u$ y
  因为路途遥远,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。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。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,老人又吆喝起来:
' L' |8 Z& {' j4 M6 C9 Y  "二喜,有庆不要偷懒;家珍,凤霞耕得好;苦根也行啊。"7 x  s& h* z' H, q& y
 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?我好奇地走到田边,问走近的老人:( ^* O5 m1 V) r! Q
  "这牛有多少名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这牛有多少名字?"
- k7 J3 s8 k9 I  {/ {4 ]& s 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,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:/ S0 S& i( o6 M8 Z
  "你是城里人吧?"
2 v- k  m, ^6 N7 @- C  "是的。"我点点头。8 h1 ~3 V% O/ ~- L3 u
  老人得意起来,"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"7 D' {* x  f2 ?; V& a; u
  我说:"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?"
, A- x! V# O$ ^& R! L# @/ P  老人回答:"这牛叫福贵,就一个名字。"
" n4 S# `: }9 }( H- F: S  "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。"
& O* {6 F% k4 ?/ X$ {# O* [% G  "噢--"老人高兴地笑起来,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,当我凑过去时,他欲说又止,他看到牛正抬着头,就训斥它:+ g. w1 {9 \9 U8 H! `/ L* z
  "你别偷听,把头低下。"
3 {' Z# E9 H; P4 O# `  牛果然低下了头,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:. W7 W: X0 |4 z6 m5 e, c% @
  "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,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,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,就不会不高兴,耕田也就起劲啦。". `6 V3 k: X2 M8 U2 g4 K
 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,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,里面镶满了泥土,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。: h/ y, Z) T9 L7 Q- l5 R: z" v
 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,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,他向我讲述了自己。8 z; q& S$ e" A: j
  四十多年前,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,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,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,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:
( z4 t+ S, J" }4 o. Q  "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。"
! Z$ q2 Q- I" V# J 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,干活的佃户见了,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:2 `! r) P, {; J% a9 h; z- ~0 S- N
  "老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爹走到了城里,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。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,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。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,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。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,我爹打着饱嗝,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,走出屋去,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。
+ A0 Y+ O  t/ r$ ?+ @! v/ `2 S3 f  走到了粪缸旁,他嫌缸沿脏,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。我爹年纪大了,屎也跟着老了,出来不容易,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。- g6 p5 Z0 w  m6 `3 w
 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,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,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。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,罩住他的田地。我女儿凤霞到了三、四岁,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,我爹毕竟年纪大了,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,凤霞就问他:8 @) {% C9 J: Z/ }% v
  "爷爷,你为什么动呀?"
+ A+ m' A; b2 P- f  我爹说:"是风吹的。"4 r. [1 N0 x+ B7 g$ P8 {7 Z
 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,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,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,都是我家的。我爹和我,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,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,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。我女人家珍,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,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。有钱人嫁给有钱人,就是把钱堆起来,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,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。
8 z! W! P% x/ S8 [ 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,用我爹的话说,我是他的孽子。
9 v  Y- e, D3 m! G+ l! l& m( \  我念过几年私塾,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,是我最高兴的。我站起来,拿着本线装的《千字文》,对私塾先生说:7 Y$ A; W$ Z% x1 n8 }. b6 p
  "好好听着,爹给你念一段。"
2 ^4 @4 W: _+ G- x. m0 Q# {. x 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。"
% }1 z5 M5 T: W, R/ A0 g 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,这是我爹的话。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。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,当初我可不这么想,我想我有钱呵,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,我要是灭了,徐家就得断子绝孙。7 q  h) }$ y- R& E$ h% p
 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,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,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,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,说一声:
6 d. C. j# F. }/ e' X  "长根,跑呀。"
7 Y. O: y5 |% |' k) ~ 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,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,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。我说一声:
' D2 J5 i& r6 D  "飞呀。"
% l( P  i4 ?' T  长根就一步一跳,做出一副飞的样子。) T! P( o4 U6 P8 w
 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,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。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,头发抹得光滑透亮,往镜子前一站,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,一副有钱人的样子。) S  [4 W5 c" ^
  我爱往妓院钻,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,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。做人呵,一旦嫖上以后,也就免不了要去赌。这个嫖和赌,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,怎么都分不开。后来我更喜欢Dubo了,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,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,说白了就是撒尿。Dubo就完全不一样了,*沂怯滞纯煊纸粽牛?乇鹗悄歉鼋*张,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。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整天有气无力,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。我爹常常唉声叹气,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。6 Y: g7 g5 F8 V* j# y
 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,我对自己说:"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,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。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,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,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。我对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你别犯愁啦,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。"
3 H; J% t! v0 z# |: q6 y$ A 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。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,她偷偷告诉我:"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。我心想就是嘛,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,我怎么会答应。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,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。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,自然有些难看,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,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,我嫌弃她,对她说:7 K- o1 k! a% ]! z! P9 l
  "你呀,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。"1 M8 u  g8 f; @$ J* S
  家珍从不顶撞我,听了这糟蹋她的话,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:9 R) W! @& }* k3 f* D
  "又不是风吹大的。". j& b6 e. r7 Z8 D+ l+ E. s2 d
  自从我Dubo上以后,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,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。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,我对他说:
% P0 B( k% o0 j( J) e  "现在不鬼混啦,我在做生意。"! z0 |  w7 X* X/ X, }) o
  他问:"做什么生意?", a. _/ P0 U4 P6 ^2 ~8 F- G7 C5 O
  他一听就火了,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。他知道我是在Dubo,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,我左躲右藏,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。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,竟然越打越凶了。我又不是一只苍蝇,让他这么拍来拍去。我一把捏住他的手,说道:7 t; b/ d, b. B" z' D4 x' l
  "爹,你他娘的算了吧。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,你他娘的就算了吧。"
7 g# n+ Z$ p5 G% Z4 e* w. |  我捏住爹的右手,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,还想打我。我又捏住他的左手,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,他气得哆嗦了半晌,才喊出一声:! F) d: a1 A* t% b8 F+ ?
  "孽子。"/ S' L" x3 t. s, p
  我说:"去你娘的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双手一推,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。0 g8 L( u! H$ g( u, j5 b+ H
 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,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。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,叫青楼。里面有个胖胖的JN很招我喜爱,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,晃来晃去。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,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,在河水里摇呀摇呀。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,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。
) ]4 ]5 j, N! [  我的丈人,米行的陈老板,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。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,都要揪住JN的头发,让她停下,脱帽向丈人致礼:
3 p- W2 `  p( z/ r) E/ W; b, p0 E  "近来无恙?"
# \6 ?# m! D4 O 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,我呢,嘻嘻笑着过去了。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,我对爹说:  i" A3 F  n- @6 [
  "别哄我啦,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。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?"
6 j1 ^+ o7 ^% \" {5 E+ d4 T  他怕我,我倒是知道的。我骑在JN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,我丈人身手极快,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。他不敢见我,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。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。
; u$ b: J% V! d; [ 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,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。9 c9 Q8 H# [5 [# i1 m
  那天可真是热闹,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,手里拿着小彩旗,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,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,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。
; t! ~5 m6 B" u; g& ^ 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,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,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,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,我就把那个胖大JN从床上拖起来,让她背着我回家,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,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。6 n7 |2 C! u. ?5 L
  那JN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,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,才睡下就被我叫醒,说我心肠黑。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,就把她的嘴堵上了。走近了城门,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,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,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:& a% l- B. x9 h2 B" W
  "都站好了,都站好了,等国军一到,大家都要拍手,都要喊。"
* ]" |0 r/ o  b  有人看到了我,就嘻嘻笑着喊:
, ]! N- q  g6 B) A) x. I" h+ L; ^  "来啦,来啦。"* u5 {( P& K6 ?
 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,赶紧闪到一旁。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JN,对她说:
$ ~1 w9 P# @& L3 S6 k  h4 ~  "跑呀,跑呀。"# B( v. d0 D7 w% L8 U2 b
 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,JN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,嘴里骂道:
/ t2 v  ~/ i( T0 T* O9 g* C5 Z5 b; Q  "夜里压我,白天骑我,黑心肠的,你是逼我往死里跑。") z* x# g2 T# A( U3 J
 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,来到丈人近前,我一把扯住JN的头发:" `5 t7 J) T0 ]/ [" J, }9 @% n
  "站住,站住。"
9 s' z+ C  F) V1 z" q. `, B: J  JN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,我大声对丈人说:: P5 E6 Y5 W0 W7 Z
  "岳父大人,女婿给你请个早安。": [! ]% L5 D  d  h4 c
 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,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,嘴唇一个劲地哆嗦,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:
# S! P  }" L$ e0 N/ l, g  "祖宗,你快走吧。"7 v8 }9 W$ p/ U/ b: U
 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,家珍是个好女人,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,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。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,我在外面胡闹,她只是在心里打鼓,从不说我什么,和我娘一样。
* g& t- L: y2 m3 J0 N2 `4 u# t/ Z 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,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,乱糟糟的不能安分。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,刚刚坐下,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,摆在我面前,又给我斟满了酒,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。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,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,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。我问她,她不说,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。# C  I8 H8 W1 {; q- M" t! R8 p
 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,家珍做得各不相同,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。起先我没怎么在意,吃到最后一碗菜,底下又是一块猪肉。我一愣,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。. }3 p- Y0 F+ O2 e# \7 ^9 `
 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,她是在开导我: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,到下面都是一样的。我对家珍说:
2 ?& ~2 y- C7 h* d' G, i# J  "这道理我也知道。"
/ x/ u, @. v7 H  y$ f4 |2 U* J  道理我也知道,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,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,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。7 F& l2 i! a6 S- R/ ]
 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,心里对我不满,脸上不让我看出来,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。我偏偏是软硬不吃,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,我就是爱往城里跑,爱往妓院钻。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,她对家珍说:* V- d8 E1 A0 z& e, ^* U, `4 |7 @
  "男人都是馋嘴的猫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,还揭了我爹的老底。我爹坐在椅子里,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,嘿嘿笑了一下。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,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。
# ^8 d% ]6 f% k  我Dubo时也在青楼,常玩的是麻将,牌九和骰子。我每赌必输,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。
  Q2 V& r" q. q3 a* ~- J 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,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,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。后来我干脆赊帐,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,让我赊帐。自从赊帐以后,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,债主也不提醒我,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。3 h& q+ i) N. @  Q
  一直到解放以后,我才知道Dubo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,难怪我老输不赢,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。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,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,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,穿着蓝布长衫,腰板挺着笔直,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,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。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,沈先生才咳嗽几声,慢悠悠地走过来,选一位置站着看,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:6 z- u+ x. c7 O% ?) z/ t
  "沈先生,这里坐。", L$ E& D  e6 n! F+ }
 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,对另三位赌徒说:! u5 {$ z, V* N; o2 O
  "请。"
9 e, }/ J- u5 p. V: D. h5 d 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,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,只听到哗哗的风声,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,唰唰地进进出出,看得我眼睛都酸了。( a4 p( F1 O# I
 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,对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Dubo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,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,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。"
; _+ h4 g. V. P8 t  U6 y3 F  小日本投降那年,龙二来了,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,光听他的口音,就知道这人不简单,是闯荡过很多地方,见过大世面的人。龙二不穿长衫,一身白绸衣,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,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。1 F3 E9 \0 r% V; F
 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,实在是精彩,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,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。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,托着一盘干毛巾,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。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,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。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。起先龙二一直输,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,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,一个骂骂咧咧,一个唉声叹气。沈先生一直赢,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,沈先生皱着眉头,像是输了很多似的。他脑袋垂着,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。沈先生年纪大了,半个晚上赌下来,就开始喘粗气,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,沈先生说:7 y9 p6 R0 K! B
  "一局定胜负吧。"
0 c% ^# p9 h" x; K: C5 A  o 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,擦着手说:8 t* O$ F) T7 F: h6 J! g
  "行啊。"
0 Y& I; S. U. ]- A8 {# ^7 j 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,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,只在中间留个空。每个人发了五张牌,亮出四张后,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,把牌一推说:% c* o4 Q/ \' @/ s. e) a
  "完啦,又输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龙二赶紧说:"没输,你们赢啦。". Y4 W3 C, n  Q7 L/ Y
 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,是黑桃A,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。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,他是三A带两K,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。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,沈先生怔了半晌,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:
6 J* N4 ?# W& J  "我输了。"! @. K. i$ }" |$ w
 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,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,龙二抢了先,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。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,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,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,转过身来往外走,走到门口微笑着说:
7 X& `" T: y3 i" ^, q' }$ I  "我老了。", z. |: M5 S% T, E7 `2 Q% Z5 ?5 Z
 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,听说那天天刚亮,他就坐着轿子走了。
) ^. m1 X' E9 d$ c  沈先生一走,龙二成了这里的Dubo师傅。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,沈先生是只赢不输,龙二是赌注小常输,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。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,有输*杏???晕易*觉得自己没怎么输,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,输掉的倒是大钱,我还蒙在鼓里,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。
6 l% T, @  e5 A" T2 W( Q! X0 b6 |8 ^  我最后一次Dubo时,家珍来了,那时候天都快黑了,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,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。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,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、八月个月了。家珍找到了我,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,起先我没看到她,那天我手气特别好,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,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:9 d$ {+ ~/ O" r/ A0 f' h+ H
  "兄弟我又栽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,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,我也不敢,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,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,他常赢少输,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,接连地输给我。
/ B* t0 e+ _1 g7 L: M, N) @  他嘴里叼着烟卷,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,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,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。
: S" O. {1 M6 B; `+ {% S* Q8 N( [ 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。人都是一样的,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,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。我正高兴着,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,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。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,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,这太不吉利。我就对家珍说:5 W" `7 G' u" N; |3 h
  "起来,起来,你他娘的给我起来。"  C& X: a7 n% N9 \1 n2 A& {
  家珍还真听话,立刻站了起来。我说:( [5 v# x/ D: u& g" o; d" L
  "你来干什么,还不快给我回去。"& ?) d) E' }  N% N' h
 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,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,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,说道:+ S3 ~6 {- r  K+ F
  "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。"4 X, z! Y% a2 T4 F- T
 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,就说:# \+ G( l" T3 P" m
  "龙二,你去洗洗手吧。"$ a8 ^: V3 i* ?2 N; l4 a
  龙二嘿嘿一笑,说道:
) |; j+ a0 O. m2 n4 i& b& L/ y  "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。"! D, |# x) e- [5 X5 c
 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,我一看,她又跪到地上。家珍细声细气地说:
$ _. j3 K: \' m6 o# V3 `7 F  "你跟我回去。"/ T, X' u& t9 {9 u4 O0 e) K# }' ~
 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?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?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,我看看龙二他们,他们都笑着看我,我对家珍吼道:0 c( m) u7 g/ F5 z+ S
  "你给我滚回去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家珍还是说:"你跟我回去。"
' F" [0 o, Q3 q- U  我给了她两巴掌,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。挨了我的打,她还是跪在那里,说:
5 V: a' B6 I/ ~; I+ E" M( k  "你不回去,我就不站起来。"
* n3 i+ j3 Y9 { 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,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。这么好的女人,我对她又打又踢。我怎么打她,她就是跪着不起来,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,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。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,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,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,我对他们说:7 c4 w1 @- E8 P: F1 F
  "拖得越远越好。"1 l3 v' T& d2 h
  家珍被拖出去时,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,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,家珍没喊没叫,被拖到了大街上,那两个人扔开她后,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,那时候天完全黑了,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。后来我问她,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,她摇摇头说:  p2 ~3 ~$ t) u  R4 w( X6 S8 x
  "没有。"
; A' G9 Z& `# E5 c7 M 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,站了很长时间,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,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。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,就走开了。' e6 m2 `  O* Z- p, Y
 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。她一个孤身女人,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,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,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。3 w% G( V3 @6 F& m& W* n0 Y
  早上几年的时候,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。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,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,提着一盏小煤油灯,和几个女伴去上学。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,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,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,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,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,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,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,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,我当时就在心里想,我要她做我的女人。
2 D& n, x" b  o  t. B) w6 K 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,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:
6 Q& C6 H8 Z# W- n4 w2 s  "那是谁家的女儿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鞋匠说:"是陈记米行的千金。"
$ J4 Z+ J7 @$ o) \8 A2 u! l; O; J: R 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:
4 t6 T; a6 @# y  "快去找个媒人,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。"
1 I, c( c3 l2 t 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,我就开始倒霉了,连着输了好几把,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,像洗脚水倒了出去。
6 Y8 O; @+ C0 [- S; p+ I, F, X 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,那张脸都快笑烂了。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,赌得我头晕眼花,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。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,用唾沫洗洗手,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。我正要去抓骰子,龙二伸手挡了挡说:
7 N: h5 g5 g# I4 \  "慢着。"$ T3 |; A" q6 o  A$ z/ i1 o
 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:$ T2 s4 K: V( z" B
  "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。"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,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,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。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,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,我拿着擦脸时,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,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。我一点都没察觉,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,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,掷出去一看,还好,点数还挺大的。
% C0 s' z+ ?# {1 {! x  Z* ~# s  轮到龙二时,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,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,喊了一*?*
, x& l  ~2 p6 i- f- J4 a4 ~  "七点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,龙二这么一拍,水银往下沉,抓起一掷,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。
0 g3 V1 d7 l& _( P9 X+ f- W 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,脑袋嗡的一下,这次输惨了。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,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,便宽了宽心,站起来对龙二说:
+ q+ V2 i8 f( s* ]- J0 q2 A  "先记上吧。"
: _" t& M1 X  \0 l 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,他说:( e' d' m3 S* N4 a$ k
  "不能再让你赊帐了,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。再赊帐,你拿什么来还?"
) c' R) B7 V6 v, [& M. b1 F& X 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,连声说:
0 n2 C! e+ _" ]- e  "不会,不会。"/ X3 Z$ x' B9 k" @: z- Y
 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,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,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,对我说:
! I% {. @, y+ k  "少爷,看清楚了吗?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。"4 _* C. h! [2 \, B" Q0 j
 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,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。算到一半,我对龙二说:1 q4 Q. ]. C" p' r; ~: e9 q
  "别算了。"& I( t  ?' H9 x/ M6 N" T
  我重新站起来,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,那时候天完全亮了,我就站在街上,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。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:: z( v3 M$ S) V
  "早啊,徐家少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,我呆呆地看着他。他笑眯眯地说:8 R- R  ^0 D) u% C7 k# T" w# E. u
  "瞧你这样子,都成药渣了。"
/ I% e. v( N+ N8 [& C3 n 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,他不知道我破产了,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。我苦笑着看他走远,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,就走动起来。4 o) B  N# e3 Y( P2 {% }
 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,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,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,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,我哪还有这个胆量?我把脑袋缩了缩,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。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,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。4 J7 H( i% ^6 _( z
 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,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,脑袋里空空荡荡,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。到了城外,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,我又害怕了,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?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,走不动了,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,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。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,走过了一棵榆树,我只是看一眼,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。其实我不想死,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。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,就对自己说:0 }$ O9 X  t( l& b8 w" x
  "算啦,别死啦。"
9 S1 x0 f# x- x2 P" [9 z6 \: z% } 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,一想到爹,我心里一阵发麻,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?我边走边想,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,还是回家去吧。被我爹揍死,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。9 N' `6 Z0 D/ S! {% [7 s+ j
 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,我瘦了整整一圈,眼都青了,自己还不知道,回到了家里,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,她看着我的脸问:
! d" o/ w0 A1 {- ]5 W& Q  "你是福贵吧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,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,我不再看她,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,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,她张嘴看着我。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,我却对她又打又踢,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,对她说:* E; X' b& r2 A6 N) d& D! O2 t- B
  "家珍,我完蛋啦。"
7 `5 K( w5 i; u! E( T  |* M 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,家珍慌忙来扶我,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?她就叫我娘。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,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,一副要死的样子,可把她们吓坏了,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,我伸手把她们推开,对她们说:
# m! r. ~6 J6 m+ M) D. o( V  "我把家产输光啦。"4 q" v3 ?! Y5 y
 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,她使劲看看我后说:
4 J" v/ v$ V8 K/ o) U' z- ]; v: _! S  "你说什么?"
6 P9 T' }1 N; M, z! M! T  我说:"我把家产输光啦。"
: @4 H* C0 O/ L5 R$ R9 k 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,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抹着眼泪说:
: r# T' _3 |: R$ V  "上梁不正下梁歪啊。"
/ W- _, ^$ L! e! B 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,她没怪我,倒是去怪我爹。
9 Y+ I& b8 r* A7 k4 w7 n2 C  家珍也哭了,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:4 E) X& G; o. U# X5 E8 R
  "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。"$ s' m/ {4 ^2 V3 R- [& F
  我输了个精光,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。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,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,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。听到我爹的声音,我娘就不哭了,她站起来走出去,家珍也跟了出去。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,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:
+ M+ }! I3 E9 _9 c' w" j  "孽子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,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。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:6 |* Q# W* r) D( Q6 d
  "爹,你快躲起来,爷爷要来揍你了。"
6 }5 a, r5 _7 T1 G 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,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,拉不动我她就哭了。看着凤霞哭,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。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,就是看着这孩子,我也该千刀万剐。
  b; V1 B* L; z, _9 J% X# d 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,他喊着:; A( H5 u8 A6 w# o7 C# G5 E5 N; R0 P
  "孽子,我要剐了你,阉了你,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。"
) F$ M0 b  o5 G/ v, v 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,你就把我剁烂了吧。可我爹走到门口,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。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,扶到他自己的床上。过了一会,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。
9 F* p" |) l8 ~ 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,第一天他呜呜地哭,后来他不哭了,开始叹息,一声声传到我这里,我听到他哀声说着:
2 d& }$ K  q  ], q  "报应呵,这是报应。"
/ u2 h+ B# m+ v$ h" [# u) v4 C$ v5 z  第三天,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,他响亮地咳嗽着,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*?坏健*到了晚上的时候,我娘走过来对我说,爹叫我过去。我从床上起来,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,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,他有力气来宰我了,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。我对自己说,任凭爹怎么揍我,我也不要还手。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,身体软绵绵,两条腿像是假的。我进了他的房间,站在我娘身后,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,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,白胡须一抖一抖,他对我娘说:
1 R% _% q$ J: E6 j( s  "你出去吧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,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,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。他躺着没有动,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。
: K3 X8 ]3 P2 N% D  "福贵呵。"2 k- X3 I; a+ f( P
  爹叫了我一声,他拍拍床沿说:. b, J: M- ]( o4 a0 Z
  "你坐下。"
( c4 P. O- t$ |# T3 R3 n 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,他摸到了我的手,他的手和冰一样,一直冷到我心里。爹轻声说:$ Z# J9 E9 s6 ~: _  O1 L
  "福贵啊,赌债也是债,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。我把一百多亩地,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,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。我老了,挑不动担子了,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。"
$ B: C" \) ?$ o( I5 t 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,听完他的话,我眼睛里酸溜溜的,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,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,脑袋掉不下来,倒是疼得死去活来。爹拍拍我的手说:
+ q/ Z* M! Z& Q5 ]6 ~+ e0 f  "你去睡吧。"1 Q, C9 g1 Q% Q! _' I
  第二天一早,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,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,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:
4 e; k3 I* d* _. Y& o4 m) ?1 K) z  "放下吧。"
0 o. I" j& g, C; b! p/ |1 c 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,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:. O1 i( x; k; a' y  B
  "徐老爷,你要的货来了。"
. _/ a% N! X' g 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,他把房地契递过去,向那人哈哈腰说:
+ Q: C. F" Z1 I: W' ^  "辛苦啦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那人指着三担铜钱,对我爹说:: K' v; k% V* K* U
  "都在这里了,你数数吧。"5 g% z: _! J$ ~6 V( H
 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,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:
  Y% p8 w. _8 J. R/ e. J3 \0 _  "不用,不用,进屋喝口茶吧。"
( @, \  P5 E$ G/ ^7 N7 d1 g  那人说:"不必了。"1 w. r% A7 q7 d) B
  说完,他看看我,问我爹:
' P, A& H: _( @0 M  "这位是少爷吧?"
. }. O1 D, G1 U. w% ]  a  我爹连连点头,他朝我嘻嘻一笑,说道:2 u2 i3 C+ b8 [/ A+ J) K6 @
  "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,可别让人抢了。"
% f7 P- J! J6 E5 ]  这天开始,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。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,凤霞看到了也去采,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,盖在担子上,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,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,仰着脸问:
$ Q1 b4 W  j" A) v) y  "爹,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?"
6 V+ E/ J; Q: S" U) n/ c 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,差点掉出眼泪来,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。到了城里,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,亲热地喊一声:
+ b9 x5 b& C: Q  S3 e6 u) w! p  "来啦,徐家少爷。"
7 a: p* p; u0 a  _ 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,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,对我说:
/ l3 R( g+ Z& k& S0 k- n  "你这不是自找苦吃,换些银元多省事。"
, `5 N: H' t! c. M. W! g 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,他就不再叫我少爷,他点点头说:
) U3 S$ ~/ B" ^) a9 E( T  "福贵,就放这里吧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,他拍拍我的肩说:
5 X6 E* M2 R" i/ U1 b! q5 p  "福贵,去喝一壶。") ]& g. K9 s) Q- k" U
  龙二听后忙说:"对,对,喝一壶,我来请客。"
- ^" x: A3 O. g9 Q3 ~" @& D  我摇摇头,心想还是回家吧。一天下来,我的绸衣磨破了,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。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,走走哭哭,哭哭走走。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,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。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,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,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。这么一想,我都走不动路了,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。那时我家的老雇工,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,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。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,现在也要离开了。他很小就死了爹娘,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,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。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,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,看到我蹲在路边,他叫了一声:; T/ A" L1 h+ E& t& }8 J" }: Y% `
  "少爷。"
5 E! ?2 |1 f. z! Z" e4 a( Z  `) f* _  我对他喊:"别叫我少爷,叫我畜生。"1 p7 ?' r& A/ @* H1 Z. Q5 N" Y0 n* |
  他摇摇头说:"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,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。"3 W0 c( Q6 E0 [* ^
 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,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,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。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,我对他说:% E9 c( b. U$ R# C, E
  "天快黑了,长根你回家去吧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长根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开去,我听到他嗡嗡地说:
! j: {* F9 H* Z' b, L2 d$ O4 L! Z/ w  "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。"% W6 Z" v& d; a; t# o
  我把长根也害了,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,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。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,我才站起来往家走,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,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,我爹还在床上躺着,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,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。她蹦蹦跳跳走过来,扑到我腿上问我:
+ E/ q+ e1 ?7 Q; I2 ]4 n  "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?"+ V- J/ N. |% W6 }- G
 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好在她没再往下问,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,高兴地说:# c8 `* O! H) H( \
  "我在给你洗裤子呢。"
- g: ?; y& w3 t) P" Q0 n" x  到了吃饭的时候,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:! B" Z" v- Z1 ^" y  j4 m6 x
 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?"
5 A6 Z0 `1 g; O) J" S/ |8 @  我爹说:"我出来吃。"
$ P+ n) e, t3 _) i# P; g 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,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,那张脸半明半暗,他弓着背咳嗽连连。爹坐下后问我:9 _5 T# h  V; V+ o  c5 t
  "债还清了?"
7 X  q! @* e1 f' Q  B# c$ G# y  我低着头说:"还清了。"5 ]/ s  ^# [( v# t" `, c3 \! _
  我爹说:"这就好,这就好。"
$ G% O* a8 r' l! C$ g 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,又说:/ a0 U& h9 Z6 A* I
  "肩膀也磨破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没有作声,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,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。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,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,把碗一推,他不吃了。过一会,爹说道:
; Q' _& l" g# I( L  "从前,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,鸡养大后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再把羊养大,羊就变成了牛。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。"
3 s$ R& x2 H+ D( J 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,他顿了顿又说:# G8 e, ^, a& u/ ]  y; {/ P
  "到了我手里,徐家的牛变成了羊,羊又变成了鹅。传到你这里,鹅变成了鸡,现在是连鸡也没啦。"
8 |) Y( N. T+ O; X/ z$ R  f- \* ]9 a 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:4 ~! ]- h5 \2 [0 _5 V, d9 N
  "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。"
1 K! t' Y) m7 r5 R  没出两天,龙二来了。龙二的模样变了,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,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。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,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。龙二用脚踢踢墙基,又将耳朵贴在墙上,伸出巴掌拍拍,连声说:. [& \4 G3 E6 R' z1 x1 ?( F
  "结实,结实。"
' ~/ O0 q/ I& `$ [ 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,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:
) l9 M0 @# V* K& j6 A  "看着那绿油油的地,心里就是踏实。"
% A' t) i3 ~# V; V  龙二一到,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,搬到茅屋里去住。搬走那天,我爹双手背在身后,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,末了对我娘说:
6 Q3 ^0 b  ]' W- T* ]# o" U  "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。"5 w9 j2 ]) p- ^5 M9 H: |8 W
  说完,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,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。我爹像往常那样,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。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,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,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,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:
( H+ B9 X2 c2 c: q0 d  "老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爹轻轻一笑,向他们摆摆手说:" v3 H6 t2 W$ h; `& {0 _
  "不要这样叫。"
+ G( s) V  H! w' }1 t/ q 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,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,在粪缸前站住脚,四下里望了望,然后解开裤带,蹲了上去。+ m0 {. u' |  g; p1 e
 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,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,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。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,他直起腰后,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。* B% y, j* }5 p1 _* i
 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,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,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,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。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,问他:
: u! p7 b7 Q# H+ W; g4 m  D( l5 Z  "老爷你没事吧?"  j: L) d% b; g6 f' A
  我爹动了动眼皮,看着佃户嘶哑地问:
$ k6 Y' V5 g0 Y! P$ c- v* N  "你是谁家的?"
* |; K5 ]' x) Q$ T7 ]. v  佃户俯下身去说:# E. f0 ?/ ?& K( E' i
  "老爷,我是王喜。"9 {, y8 k" ]& y  M9 h
  我爹想了想后说:2 s5 C2 d% S, V8 O
  "噢,是王喜。王喜,下面有块石头,硌得我难受。"
7 N9 J4 Q# _- n+ m/ ], d 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,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,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,轻声说:3 f/ h8 I% P0 T6 L; g
  "这下舒服了。"
& z# v& H# C; J! G( Q! U  王喜问:"我扶你起来?"
4 d0 T9 I( y# v" g% t  我爹摇摇头,喘息着说:
4 i; Z$ N5 v: w5 Y5 m$ M( O  "不用了。"0 F+ H2 v! d" i: K0 c9 x, q+ T/ y
  随后我爹问他:
! }, h% o/ H7 ^2 m: {  @9 g$ b3 l  "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?"
1 H5 z+ ~! W) z6 T* H  王喜摇摇头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"没有,老爷。"
0 |$ o% D9 V7 o% H% G 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,又问:' ^+ T7 c5 o0 F8 s" r, B3 K" v- Q$ _
  "第一次掉下来?"
3 W# W& i) u( ~9 @+ e+ k2 |% X  王喜说:"是的,老爷。"1 P) f  n/ U+ d# ?
 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,笑完后闭上了眼睛,脖子一歪,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。
2 W7 q) n0 K5 ]2 r+ ]# w. \ 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,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,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,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。
/ n2 D7 L( o/ ]4 F. D( r 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,遇到了跑来的王喜,王喜说:2 k5 N# b4 b3 m! l/ H
  "少奶奶,老爷像是熟了。"- Q9 B' Q% @4 M: q* ^  O
 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:"娘,福贵,娘......"
# i& ?( U% L$ P# ]6 A/ g2 ^  没喊几声,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。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,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,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。家珍看到我叫着:
6 m7 v# N9 m' W9 N3 @  "福贵,是爹......"
* X) W, C, P  k) a  我脑袋嗡的一下,拼命往村口跑,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,我又推又喊,我爹就是不理我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站起来往回看,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,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。# R6 g" v4 o2 r0 f, p
  我爹死后,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,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,一会儿眼泪汪汪,一会儿唉声叹气。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,她玩着我的手问我:% ]; H! @: X& q5 N6 b
  "爷爷掉下来了。". E* E# C$ \$ q
  看到我点点头,她又问:
3 p+ K4 |( t+ r; H  "是风吹的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,她们怕我想不开,也跟着爹一起去了。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,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,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,她们才放心地问我:
! d) Z8 {* w( L$ r6 r: U( a+ _3 ]" r  "没事吧。"5 F( A$ `. o5 V7 r8 b
 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:8 Q5 x4 x" F3 q6 D, J5 @
  "人只要活得高兴,穷也不怕。"# J- \; g6 S6 A/ d) |  K2 f& c
  她是在宽慰我,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,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。我爹死在我手里了,我娘我家珍,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。' O$ {# f+ m$ I: l( D& B
  我爹死后十天,我丈人来了,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,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,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。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,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,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,有一个人问我丈人:
- A6 W: u) t2 M& f7 T% D  "是谁家的喜事?"
( k3 z+ V5 [* @+ x( m 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:
3 y5 w# C# Y0 Y2 A  "我家的喜事。"
, m% u& p- @2 P9 G9 G 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,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,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,他朝后面摆摆手,花轿放在了地上,锣鼓息了。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,我心里咚咚乱跳,不知道该怎么办?
- I* b# Y# V  c/ z7 h 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,家珍叫了声:0 Z; q! z- U4 }0 K
  "爹。"/ B9 ~% X2 Z" J6 Y+ E- }$ V9 M! u
 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,对我娘说:! ~) t* Z# F" D/ y- F6 q. k
  "那畜生呢?"4 p6 X$ M# L8 S
  我娘陪着笑脸说:
& C- s, f# q: N* q4 X8 T+ x  "你是说福贵吧?"9 \$ |' M- }9 m* |
  "还会是谁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,看到了我,他向我走了两步,对我喊:5 k0 |; r" Q1 p
  "畜生,你过来。"
' R5 S# G9 J' T. I4 A  我站着没有动,我哪敢过去。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:, Z8 i4 {9 A! \1 h0 b& k
  "你过来,你这畜生,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?畜生你听着,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,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。你看看,这是花轿,这是锣鼓,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。"8 w* c' ]' Z4 N! L6 Z4 T* z
  喊完以后,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:
. b/ j* ]" I8 B  "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。"
3 `1 k  K8 I4 K9 w" {/ y  家珍站着没动,叫了一声:
5 L5 o' D9 q: o# [  E4 P" T  "爹。"
9 {! M' e# f* m/ i 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:
3 |) J- m! o4 n9 s2 V- j- C  "还不快去。"
+ n2 U3 g6 ~5 L 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,转身进屋了。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:% T- V  D; {5 i# {0 w+ p
  "行行好,让家珍留下吧。"
. M, o8 C4 n( C7 T 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,又转过身来对我喊:& v) i' ^9 ~9 _* e3 [
  "畜生,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,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。", [2 O5 a. i- \' Q- Z+ b7 Z5 e) i- `) a% d
 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:5 u& Q' Q5 W- u2 @; D4 f
  "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,让家珍留下吧。"4 L4 l7 }; u7 D* e1 h& }
 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:
) S6 t/ }, Q$ B/ ^  "他爹都让他气死啦。"* b/ ?4 d' j1 _& H  ^+ B+ R
 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,便缓一下口气说:
1 F: x/ @! A. P# u* Z* G  "你也别怪我心狠,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。"# ^' @4 d7 X7 y; ^  O5 x( f- @
 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,喊道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,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。"1 o8 q3 C! P4 a& g' v7 s
 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,她抹着眼泪说:
+ f  f/ X4 Z" _9 R  "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。"
# N2 ]. x/ f# }1 ~; ? 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,我丈人对她说:( ?/ z1 T4 }- _2 H( x6 q8 T; x
  "上轿。"
) T! a# P% B. @( i7 `( A, W& H  家珍扭头看看我,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,再看看我娘,钻进了轿子。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,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,她也想坐进去,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,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。
* N7 b( D2 F, D 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,轿子被抬了起来,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,我丈人喊道:"给我往响里敲。"/ E/ F% e0 U( `/ X7 @
 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,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。轿子上了路,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。我娘扭着小脚,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,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。
) P) t( g: Y" l7 @7 L4 J9 j1 M* J, N 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,她睁大眼睛对我说:
. U* M* r* l" Q# X2 W! w  "爹,娘坐上轿子啦。"
9 E, R3 j5 Q) @4 | 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,我对她说:: P" l6 q' P0 x  J8 ^' m4 T# U4 p2 ]
  "凤霞,你过来。"
; v7 m% N' @0 p7 c; ~  凤霞走到我身边,我摸着她的脸说:% W" g% H3 ?: R! l7 }5 m
  "凤霞,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。"  `+ |  C4 ~6 {, k" _! T
 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,她说:
8 h" ?& G! _% |, [+ D6 w, O0 W  "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,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,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,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,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。他腿上沾满了泥巴,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,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,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。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,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,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。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,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,我年轻无忧无虑,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,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。就是在这样的时刻,我遇到了福贵,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,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,只要我想知道的,他都愿意展示。8 A) `' B, L8 T
  和福贵相遇,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,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,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,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。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,他们向我微笑时,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。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,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,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,也会泪流而出,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,擦去眼泪,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。
5 ?  E. D* R5 R- H 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,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,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。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,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,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。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,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,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,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。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,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,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,用一、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。在这里,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"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。", d$ n$ V! J5 t+ V
 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,他喜欢回想过去,喜欢讲述自己,似乎这样一来,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。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。1 H0 M7 v1 c1 I" U
  家珍走后,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,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,一看到她那付样子,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倒是她常对我说:; S* E! I1 m4 H& f+ R, W' ?
  "家珍是你的女人,不是别人的,谁也抢不走。"  {% d' P( R: H7 ^! ?
  我听了这话,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,我还能说什么呢?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。到了晚上,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,一会儿恨这个,一会恨那个,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。夜里想得太多,白天就头疼,整日无精打采,好在有凤霞,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:
+ x3 B) z, ^! l- q! V9 s  "爹,一张桌子有四个角,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?"7 ^( R$ M6 k/ v0 _2 Q
 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,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,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,她说:6 h. u8 n& o' p  p, p2 Y* F+ N5 C1 ?
  "错啦,还剩五个角。". x4 x1 R. ~/ w; V. w5 U
  听了凤霞的话,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,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,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,我就对凤霞说:8 [" f% f! Y& M, j# K0 G& \' P3 L
  "等你娘回来了,就会有五个角了。"
! G+ {, m/ g4 _2 n* _0 ] 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,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,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,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。她头发都白了,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。
$ P9 o! `& M1 x5 B, V0 I 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,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。
  T; f9 x9 S/ k2 a! Z 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,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。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,开个小铺子,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,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,人上了年纪都这样,都不愿动地方。我就对娘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"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,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。"
' L0 u/ C. j, p  我娘听了这话,过了半晌才说:
1 O, c; a/ @8 s" F/ S1 W  "你爹的坟还在这里。"4 K+ M7 S( f4 L# y
 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,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。% V( {; G1 i. Y1 }  v  a$ b9 E
 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,常常穿着丝绸衣衫,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神气得很。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,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,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,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。
& q' T3 y( |3 m: s 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,常笑嘻嘻地说:9 m) R. ]7 t6 E6 Z9 ?
  "福贵,到我家来喝壶茶吧。"
; d; w! R' k5 Q( P 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,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,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,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。# Y4 c+ B! y2 G6 o) F; S
 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,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。那天我去找龙二时,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,两条腿搁在凳子上,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,看到我走进来,龙二咧嘴笑道:7 T. z* u: }/ w# Y8 P1 u2 |1 x
  "是福贵,自己找把凳子坐吧。"
! t8 p& A1 A4 S 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,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。我坐下后龙二说:
  s  a& E0 _- V/ l  "福贵,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?"3 T# }6 p' O% o1 X5 ]% s4 }
  我还没说不是,他就往下说道:
5 K5 Q( u0 P7 Q$ x) V0 w  "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,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,我啊,只能救你的急,不会救你的穷。"5 L3 c! t2 J# j7 r+ _; }' ~  g
  我点点头说:"我想租几亩田。"+ }( o# \5 F; Y. d9 N( G
 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:. v# [) ~% p: L1 S
  "你要租几亩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我说:"租五亩。"
( K" K  z0 d. m/ V" {  "五亩?"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,问:"你这身体能行吗?"
, \- P/ ^  P: |! O5 r  我说:"练练就行了。"0 g" Y; R. Z( l, \+ m6 P5 Z
  他想一想说:"我们是老相识了,我给你五亩好田。"
; M0 [# d# m4 j5 I  l1 a5 A 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,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。我一个人种五亩地,差点没累死。我从没干过农活,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,别说有多慢了。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,到了天黑,只要有月光,我还要下地。庄稼得赶上季节,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。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,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。俗话说是笨鸟先飞,我还得笨鸟多飞。: \2 |6 n( b  A# _
  我娘心疼我,也跟着我下地干活,她一大把年纪了,脚又不方便,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,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。我对她说:
$ O5 P6 m# Q+ ?: B! Z; g# V2 N) C  "娘,你赶紧回去吧。"
5 ?) T- i! G6 j0 {: F  我娘摇摇头说:"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。"( I& h& ^! m+ @  Y2 b
  我说:"你要是累成病,那就一只手都没了,我还得照料你。"
$ `' t/ b1 q, ~7 b% U  我娘听了这话,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,和凤霞呆在一起。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,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,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,我哪知道是什么花,就说:, y9 z# C* Y$ d& {
  "问你奶奶去。"2 I0 U% i- g' T. ]* [+ A' G4 o
  我娘坐到田埂上,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:
( C1 R" ?- D9 ]5 Y  "留神别砍了脚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我用镰刀时,她更不放心,时时说:
$ C3 I8 d/ a! B8 o+ @5 j, r  "福贵,别把手割破了。"2 O9 y. D5 t& J! t
 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,活太多,我得快干,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。手脚一出血,可把我娘心疼坏了,扭着小脚跑过来,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,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,一说得说半晌,我还不能回嘴,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。
5 t  \- Z- A- R# i9 H8 K1 l3 p 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,不光是长庄稼,还能治病。那么多年下来,我身上那儿弄破了,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。我娘说得对,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,那可是治百病的。% h: u9 C# L+ g$ b, I
 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,就不会去乱想了。租了龙二的田以后,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,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。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,我心里反倒踏实了。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,照我这么干下去,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,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。
  K* F7 U7 F& ~' b$ x  从那以后,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,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,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,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,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。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,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,比我大两岁,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,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,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。我啊,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,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,那个难受啊,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那么过了三个来月,长根来了,就是我家的雇工。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。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,破衣褴衫地走过来,手里挎着那个包裹,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,他成了个叫花子。是凤霞先看到他,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:0 B, U  S9 j; h, z. l6 r( |3 n
  "长根,长根。"
& _3 @5 e* G$ v+ I3 D* F; _( Z 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,赶紧迎了上去,长根抹着眼泪说:
7 y& X/ j2 ^  ?9 f  |; H* F  "太太,我想少爷和凤霞,就回来看一眼。"  l2 j$ y/ S" e- t
  长根走到田间,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,呜呜地哭,说道:
0 G3 Z* z, V' k  "少爷,你怎么成这样子了。"6 P- N- b$ I+ f+ V" e$ O
  我输光家产以后,最苦的就是长根了。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,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。可我家一破落,他也只好离开,只能要饭过日子。' D0 i, g/ `) N
 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,我心里一阵发酸,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,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。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,我问长根:
* p- p; [. u: _! G4 b9 `  "你还好吧?", d* l9 I4 c6 K( O* F  v
  长根擦擦眼睛说:"还好。"
7 x& G* |: p9 z9 t8 R8 V  我问:"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?"
3 u" Q" R& d% i! [, {$ P5 V1 B. r  长根摇摇头说:"我这么老了,谁家会雇我?"
. ?; T, ^5 s8 X, U" `  听了这话,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,他还为我哭,说道:
% G$ C+ |6 P2 l* v/ x  "少爷,你哪受得起这种苦。"! ]- @9 |2 v- `) h0 r4 k
  那天晚上,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。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,这样一来*兆踊岣*苦,我对娘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苦也要把他留下,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。"
. Y6 C" d$ h6 ]: e+ F( M9 {  我娘点点头说:"长根这么好的心肠。"7 f  C, P+ e. `0 v4 K
  第二天早晨,我对长根说:
8 B4 m* G5 i: L( C& P  "长根,你一回来就好了,我正缺一个帮手,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。": c% n4 }: F( `' h* `6 Q; b  @
 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
( U1 O: i3 ?- O2 J, u$ Q  "少爷,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,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。"说完长根就要走,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,他说:
: ?3 X6 u; P8 Q' F- d( }; m" k  "你们别拦我了,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。"
  b3 T" j" w: i) Y2 s  长根那天走后,还来过一次,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,是他捡来的,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。长根那次走后,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。
- ^: y8 y, B( V1 p* ^) P  我租了龙二的田,就是他的佃户了,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,得叫他龙老爷,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,总是摆摆手说:4 b& D( {8 d8 R
  "福贵,你我之间不必多礼。"5 {" E2 C0 z2 z6 w" K9 N: P9 z0 L3 i
 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,我在地里干活时,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。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,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,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,对我说:
! m2 d5 @% _* ]  "福贵,我收山啦,往后再也不去赌啦。DC无赢家,我是见好就收,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我向龙二哈哈腰,恭敬地说:
( h6 c3 p. E9 t" ^  }* R  "是龙老爷。"
' h5 f  |/ V: A4 a8 _. d1 L  龙二指指凤霞,问道:
. v8 \; k! m0 O& I2 j: ^  "这是你的崽子吗?"
. o5 d) k' {7 q: m1 N  我又哈哈腰,说一声:
( r, B$ M8 V3 c8 J9 U$ \6 I4 D  "是,龙老爷。"
5 n/ ~# T6 d' D$ w1 R0 g 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稻穗,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,就赶紧对她说:0 P$ }; K8 G+ I5 h: B
  "凤霞,快向龙老爷行礼。"/ ?, ^0 _. v; W
 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,说道:5 H2 B2 g9 T% @& S% T* Y  Q
  "是,龙老爷。"
. _4 O, L2 k6 p: r8 y 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。家珍走后两个多月,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,说是生啦,生了个儿子出来,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。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:' J( v# r* M! ~
  "有庆姓什么?"
3 A3 e; v( [/ t5 M2 \  那人说:"姓徐呀。"% b  _9 c# N0 M( ]% ^
  那时我在田里,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,她话没说完,就擦起了眼泪。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,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,跑出了十来步,我不敢跑了,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,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。我就对娘说:
3 X) I- p) ^- C. g  "娘,你赶紧收拾收拾,去看看家珍她们。"; d6 t. p4 s) Q5 J) R7 i( p
 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,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,我又不好催她。按我们这里的习俗,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,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。我娘对我说:: Z1 O& y/ f& C6 B
  "有庆姓了徐,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她又说:"家珍现在身体虚,还是呆在城里好。家珍要好好补一补。"5 V4 Q. v+ W- x
 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。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,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,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。+ a& f0 j9 E5 i  `$ e# S
  有庆闭着眼睛,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。6 `7 m7 \) L9 c) C) {  C
 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,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,漂漂亮亮地回来了。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,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。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,没有一下子走进去,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。
9 R1 q/ y; B* S5 Z+ R/ Y" P 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,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,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,身体闪闪发亮。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,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。我娘问她:
# b( ], J1 S% u  Z* g  "是谁家的小姐,你找谁呀?"' f9 c& Z1 ]' @7 G* r& G7 }
 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,说道:( v% A$ {; x# a$ l
  "是我,我是家珍。"
# {2 `1 l7 C8 e% J( A 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,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,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,声音像我娘,也有些不像,我问凤霞:
6 o$ L8 }& a$ O, n  "谁在喊?"+ Q- h0 P. |0 s' W- O% q
 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:
+ C/ Y/ E% O. U$ h- B  "是奶奶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 我直起身体,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,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。凤霞一看到她娘,撒腿跑了过去。我在水田里站着,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,她太使劲了,两只手撑在腿上,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。凤霞跑得太快,在田埂上摇来晃去,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,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。我这时才走上田埂,我娘还在喊,越走近她们,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。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,对她笑了笑。家珍站起来,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。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。; r( L" ]7 ^9 B7 k0 x0 V, @! [: n# q( J
 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,她对我说:) t; N& m7 h/ E
  "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,别人谁也抢不走的。"7 A; J& p$ M# y  m7 S
  家珍一回来,这个家就全了。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,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,这是家珍告诉我的,我自己倒是不觉得。我常对家珍说:
2 T2 {' R8 I4 ]  "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。": m( e/ r& j" m+ w
 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,细皮嫩肉的,看着她干粗活,我自然心疼。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,就高兴地笑起来,她说:
; C  d* D6 I  j! r3 _4 s  "我不累。"" Z, c1 L8 G( \5 I& H/ N
  我娘常说,只要人活得高兴,就不怕穷。家珍脱掉了旗袍,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,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,还总是笑盈盈的。凤霞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砖瓦的*课莅岬矫┪堇*去住,她照样高高兴兴,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。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,再不到田边来陪我,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。有庆苦呵,他姐姐还过了四、五年好日子,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,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,我娘病了。开始只是头晕,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。我也没怎么在意,想想她年纪大了,眼睛自然看不清。后来有一天,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,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。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,她还那么靠着。家珍叫她,她也不答应,伸手推推她,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。家珍吓得大声叫我,我走到灶间时,她又醒了过来,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,我们问她,她也不答应,又过了一阵,她闻到焦糊的味道,知道饭煮糊了,才开口说道:
; g: H% J; G- r3 ]  "哎呀,我怎么睡着了。"
! n8 X0 \% P; T" l 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,她站到一半腿一松,身体又掉到地上。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,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,她怕我们不相信。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:% H7 H0 g$ y+ |$ I
  "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。"2 k, E4 T, B& b% P5 T# `
 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,我站着没有动。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,是用手帕包着的。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,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,只剩下这两块了。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,我就拿过银元。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,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,让我换上。我对家珍说:
4 A5 F: z. b- g  ~7 C* T  "我走了。"' U# k- p+ J5 s% K4 h) ^2 h
  家珍没说话,跟着我走到门口,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,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。自从家珍回来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。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,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,要进城去了。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,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,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,就问:. r  v* H; a. r. d+ `; F
  "爹,你不是下田吧?"
/ S: a2 B; C" I. s1 a7 C4 P$ o  我走得很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。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,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,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,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,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。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,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,宁愿多绕一些路。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,哪个收钱黑,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。我想了想,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,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,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,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,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。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,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,就走上去对他说:! x9 r% _8 s! v" d" W
  "我来帮你敲。"8 \/ T/ I+ O! b: m: a$ B+ _
 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,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,里面有人答应:
" @* p3 J+ Y# q! L7 E1 U0 |/ ~  "来啦。"( Y, C, M: Y; |* a4 |
  这时小孩对我说:* H+ U4 V7 x7 f: F
  "我们快跑吧。"
% K1 h- x9 l! k2 J2 T0 j/ `! Y- Q; G  我还没明白过来,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。门打开后,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,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,我没料到他会这样,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。; ~( n3 C1 w8 n; i
  我从地上爬起来,本来我想算了,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,还说:$ l  }+ g9 |6 `, t
  "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。"
6 N. d6 D( t  l8 t  A 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,我骂道:
$ S3 t0 F0 q4 g  "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,也不会向你要饭。"+ A- P7 k% L6 t( G
  他扑上来就打,我脸上挨了一拳,他也挨了我一脚。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。这小子黑得很,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,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。我呢,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。
- S; X. @$ w4 J4 E- Q5 R) b 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,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:3 e; x0 J7 U6 a; ~4 i% p% P1 q
  "难看死啦,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。"* }1 k% u, ]6 u" P
  我们停住手脚,往后一看,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,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。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,是个当官的。那仆人真灵活,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:
; L. H4 @3 S5 ?* k5 N1 c% ?  "长官,嘿嘿,长官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"长官,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。"7 [7 B% a6 y5 C3 [9 |6 e
  长官说:"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。"$ q% T3 r% r2 d6 @
  "不,不。"仆人吓得连声说,"我不是公子,打死我也不也敢。排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"
' b, A, Q6 ^5 ~, l% n( l* [5 W  "操你娘。"长官大声骂道:"老子是连长。"- x4 t0 [& r! z' X/ H0 S8 g
  "是,是,连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". |0 `" E- Z) i- E; R2 v5 o
 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,反而把连长说烦了,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:
& }1 e% \% {, P0 Y  }  "少他娘的说废话,去拉大炮。"他看到了我。"还有你。"! k4 b/ q( a& {! r) Z
  我只好走上去,拉住一匹马的缰绳,跟着他们往前走。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。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,走了一段路后,连长竟然答应了,他说:
4 J! k; S2 u$ v- c! n: W* ?0 T  "行,行,你回去吧,你小子烦死我了。"
4 a' J0 p$ O; K, }. t( |# u  仆人高兴坏了,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,可又没有下跪,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,连长说:7 u" Z* k- E2 T
  "还不滚蛋。"
) ~' n5 p& e( d7 {  U& d# |7 S  仆人说:"滚,滚,我这就滚。"
- J+ Z" _0 x' s- L. K1 B$ A 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,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,把胳膊端平了,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。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,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。连长这时对他说:" K& O: Z4 M' h0 A( P
  "走呀,走呀。"
% a6 Z5 r' X/ Z" ^4 H( y 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哭带喊:% B, Q# P8 m+ I+ I5 z% [# X
  "连长,连长,连长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连长向他开了一枪,没有打中,打在他身旁,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,手倒是出血了。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:3 N  s" C) q2 J5 A/ y  e5 r
  "站起来,站起来。"
$ M( F4 z" H$ j- w  他站了起来,连长又说:"走呀,走呀。"
8 c: s8 C7 A8 c. q) u$ K4 @  他伤心地哭了,结结巴巴地说:
* i1 _! m" x: P! e6 V  "连长,我拉大炮吧。"
& M$ f2 e7 h' I  连长又端起胳膊,第二次向他瞄准,嘴里说着:
% [' Z. x/ m$ f  "走呀,走呀。"# _+ [* j8 c! r2 t+ _3 D9 k
 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,一转身就疯跑起来。连长打出第二枪时,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。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,骂了一声:) T. i+ V. Q2 \3 O+ |4 S4 W9 P; ?: e
  "他娘的,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。"
6 A& }8 l0 \% q5 C1 |/ |  连长转过身来,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,就提着手枪走过来,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,对我说:8 r* E9 m7 k  a9 E2 {$ O: l
  "你也回去吧。"4 M  Z2 Q$ |9 v# {2 l/ T8 r. j( V
 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,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,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。我连声说:
, g& p: D, s% C2 O  "我拉大炮,我拉大炮。"
" F, @  v" f, W6 f  a' o9 a) }  我右手拉着缰绳,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,走出城里时,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,我低下头哭了。3 {3 p% p+ H$ t2 [& p& ~5 R% v, q
 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,越走越远,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。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,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每过两天,连里就会少掉一、两张熟悉的脸,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,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,老全说:
" W/ F$ G1 Y* e( A" W  "谁也逃不掉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,我说听到了,他说:
- g! U: ~9 A- x; i' D/ U  "那就是打逃兵的,命大的不让打死,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。". a9 s/ L) M+ A1 l
 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。老全告诉我,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,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,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。当兵六年多,没跟日本人打过仗,光跟GCD的游击队打仗。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,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。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,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。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,他说:) f0 B2 D9 v% ?' ^" i- g
  "我逃腻了。"8 [" o4 \0 r# w! E( v5 V' W/ r& `. g
 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。一过长江,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,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。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,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,是江苏人,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,我就说是的。其实我也不知道,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。春生和我最亲热,他总是挨着我,拉着我的胳膊问说:
7 P, N' d7 }& x. Z9 U! L7 [, p  "我们会不会被打死?"( e$ q2 A& e* K) {. {) ?9 Y  R
  我说:"我不知道。"
0 b5 T) A6 Q* D+ u 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。过了长江以后,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,起先是远远传来,我们又走了两天,枪炮声越来越响。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,村里别说是人了,连牲畜都见不着。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,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。有人走过去问连长:
2 z# \8 [+ z+ e% _. W- ~; z  "连长,这是什么地方?"- V+ K  Z- ]0 G/ z* V$ ^
  连长说:"你问我,我他娘的去问谁?"* D+ B  u4 H4 J' H' h
 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,村里人跑了个精光,我望望四周,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,什么都没有。过了两天,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,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,又一队队走过来,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。又过了两天,我们一炮还未打,连长对我们说:, d5 Y( ?) f' Q2 P) A0 X
  "我们被包围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,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,满地都是黄衣服,像是赶庙会一样。这时候老全神了,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,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,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,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。老全走南闯北,在七支部队里混过,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,互相打听几个人名,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,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。老全告诉我和春生,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。老全正说着,有个人向这里叫:
" F* e" t( L+ ^- ~9 m7 i" Z# X  "老全,你还没死啊?"- ^1 c1 T! a6 T8 g, K7 h+ _
 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,哈哈笑道:
& p7 }% @; }/ d' y3 A  "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?"/ |' {' b9 I/ A
  那人还没说话,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,老全扭脸一看,急忙站起来喊:4 P- h4 E( D/ V6 w/ w" C
  "喂,你知道老良在哪里?"
; g4 ?2 X9 d6 ^' a% c& C4 ` 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:5 @/ `% \  {3 t/ q
  "死啦。"
' I6 m3 j' j- D* i# k+ f( y* s 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,骂道:) @6 l, ]& m. `. t5 `9 F9 |
  "妈的,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。"
0 h% l6 }+ P. s! W 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:
5 n2 u1 j8 W, E, E0 p) i3 k' U9 X& I  "你们瞧,谁都没逃成。"
" ]: R4 _4 \: u, ]6 d( x) n! |  c& Y 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,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,我们还不怎么害怕,连长也不怕,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。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,我们也没有很害怕,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,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。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,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,他就去问连长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?"
- V# k: U, P. ]  \! E6 e 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,他气冲冲地反问:, p( y; U8 A9 I; Z& e& M# y
  "打炮,往哪里打?"2 Q% Z5 |4 l4 w5 o
  连长说得也对,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,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,就是别出去打炮。- u4 i) ^6 A$ I" E: \
  被包围以后,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。飞机在上面一出现,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,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,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。飞机一走,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,旁边的人端着枪,保护他们,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,都走回自己的坑道。
3 d) q, G9 _2 O7 t  Q. t  没过多久,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,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,又拆茅屋又砍树,这哪还像是打仗,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。才半天工夫,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,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,树木和抱着木板、凳子的大兵,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,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,在空中扭来扭去。  _( `1 g3 x2 R7 Z) U1 a
 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,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。四周的房屋被拆光,树也砍光后,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,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,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。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,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。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,也不给重新埋了,到了那种时候,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,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。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,米倒是越来越多。没人抢米了,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,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,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。
$ q% H/ f- m$ p; g7 J9 E0 b& L 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,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。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,改成投大饼,成包的大饼一落地,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,叠得一层又一层,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,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。
  i7 F. ~% E- L6 }  老全说:"我们分开去抢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,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。我们爬出坑道,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。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,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。有一次我跑着跑着,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,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,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,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。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,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,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,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,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,跟着飞机跑,大饼一扔下,人才散开去,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。大饼包得也不结实,一落地就散了,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,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,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。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。回到坑道里,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,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。老全当了八年兵,心里还是很善良,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,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。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,露出脑袋张望春生。
1 b, i! J3 r6 w% i" V0 |( _: f; H( ?  过了一会,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,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,他一翻身滚了进来,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:/ Q, P7 V; O/ @! f
  "多不多?"+ c/ D  |! X4 [& q4 D! K9 f
  老全望望我,问春生:
: G8 W/ J1 y+ S# r  w, c: }  "这能吃吗?") N+ U! ^6 ]/ q
  春生说:"可以煮米饭啊。"% A6 U: I8 k; k, H
  我们一想还真对,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,老全对我说:
& l0 d& ~, \! o+ H! o" A7 G$ p  "这小子比谁都精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,用上了春生的办法。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,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,有些脚没有反应,有些脚乱蹬起来,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,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。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,反正大米有的是,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。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,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,嘿嘿笑个不停。+ {$ `1 ~( P% Z7 ]1 l4 ]- F
 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,也不分白天和晚上。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,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,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,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,就成了一堆烂铁,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。那么一些日子下来,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,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。枪炮声越来越近,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。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,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。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,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,他迷迷糊糊睡着时,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,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,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,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:
% M, }1 W1 r' I' @' R) ]1 ?  "你们他娘的轻一点,吵得老子都睡不着。"& C1 J. y: ^5 |2 |  ]# Q
 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,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。
6 Q: k& ]  v8 s# H+ G9 t  P" v, o: y8 x 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,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,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。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,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,成了伤号的天下。有那么几天,我和老全、春生扑在坑道上,露出三个脑袋,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。隔上不多时间,就过来一长串担架,抬担架的都猫着腰,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,喊一、二、三,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,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。+ I$ d* Y5 E8 g9 b/ Z: B+ V$ S
 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,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。
4 L* N! f. @3 f7 u 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,骂了一声:
* x8 M+ O2 c. U- Y. e! x6 {  "这些畜生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伤号越来越多,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,就有担架往这里来,喊着一、二、三把伤号往地上扔。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,没多久就连成一片,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,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,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,连老全都直皱眉。我想这仗怎么打呀。
, h) ]4 K# Y- b  [' r  天一黑,又下起了雪。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,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,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。一大片一大片,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。雪花落下来,天太黑,我们看不见雪花,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,手上软绵绵一片,慢慢地化了,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。6 _& O  W, n% W* |% e3 d; ^9 P
 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,又饿又冷,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,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。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,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。春生推推我,问:% I4 h! \, |, o! U
  "福贵,你睡着了吗?"
$ p1 I2 X" v0 t  S& L6 @  我说:"没有。"( c3 ^7 X5 i; e: `5 Q. U
  他又推推老全,老全没说话。春生鼻子抽了两下,对我说:$ W" X8 A, T& x$ Z6 ?0 B0 Q
  "这下活不成了。"
' o& }4 r: m+ K: {1 v# y  B& h5 w* W 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,老全这时说话了,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:( n4 q- J  `# a  Z$ F1 g7 m
  "别说这丧气话。"3 `# v, F& M" z* H, U& C- m+ H* _
  他身体坐起来,又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,每次我都对自己说:"老子死也要活着。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,就是没伤着我。春生,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死不了。"
. \: p& p$ u2 `( A4 h$ |  k; c 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,都想着自己的心事。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,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,想想我娘和家珍。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,都透不过气来,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。0 R& v* @7 V% n" z- b8 a8 y5 u. R
  到了后半夜,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,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。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,那声音一段一段的,飘来飘去,听上去像是在说话,你问一句,他答一声,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。那么过了一阵后,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,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,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,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,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。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,只有这样一个声音,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。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把脸上的雪化了后,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。, B4 A7 B+ i4 w% d* [
  天亮时,什么声音也没有了,我们露出脑袋一看,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。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,谁都没说话。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,末了他叹息一声,摇摇头对我们说:+ ?' r! R. ?6 ?9 N$ |% y
  "惨啊。"
/ l8 E" n! _- z3 V4 W7 X# l  说着,老全爬出了坑道,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,拨拨那个,老全弓着背,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,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。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,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。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,赶紧向老全叫:
8 Y! h. b, Y! r. F3 f& l  "你快回来。"
2 X6 U. j2 M, B  老全没答理我们,继续看来看去。过了一会,他站住了,来回张望了几下,才朝我们走来。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,摇着头说:
, E: b; Y3 E. T; \) W- _) Q  "有四个,我认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话刚说完,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,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,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。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,只看到有子弹飞来,就拼命叫:
' X; k; ^9 _: N! V  "老全,你快点。"0 [& ~' f( A6 W1 {9 f0 ]  M
  喊了几下后,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,我才想完了,老全出事了。我赶紧爬出坑道,向老全跑去,跑到跟前一看,老全背脊上一滩血,我眼睛一黑,哇哇地喊春生。等春生跑过来后,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,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。8 }- m; w$ r6 P# @
  我们让老全躺下,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,那地方又湿又烫,血还在流,从我指缝流出去。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,像是看了一会我们,随后嘴巴动了动,声音沙沙地问我们:- }  {% R- J% h& S8 I8 b
  "这是什么地方?"
$ g; h1 p* u! f  A+ Z1 G 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,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只好重新去看老全,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,接着慢慢睁开,越睁越大,他的嘴歪了歪,像是在苦笑,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:. h! v" I8 g, J- n) m' j
  "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。"
  G. R6 K! i$ a, [  老全说完这话,过了没多久就死了。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,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,互相看了半晌,春生先哭了,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。) s' F$ u6 U5 x% \3 t
  后来,我们看到了连长,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,腰里绑满了钞票,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。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,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。有个娃娃兵向他喊:
! U, t# M7 D! _- q" l  "连长,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?"
1 ~: Q7 Y! m) n9 P) |  连长回过头来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蠢蛋,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,还是自己救自己吧。"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,没打中。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,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,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,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,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。3 T) B# L4 I% w# s' V& Y
 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,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,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。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,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。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,我倒不怎么怕死,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,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。7 Y- A( Q; r, K
  我看看春生,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,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。我们吃了几天生米,春生的脸都吃肿了。他伸舌头舔舔嘴唇,对我说:
3 m2 `4 A. t; ~' R- o  "我想吃大饼。"
& r$ U3 y" T( \/ g  ~$ Q2 V 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,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。春生站了起来,我没叫他小心子弹,他看了看说:5 S# O+ O" |5 i5 f3 b$ d* X- a
  "兴许外面还有饼,我去找找。"
6 t2 c4 B7 a* R6 Q$ K  t) B  p3 G$ C/ ~  春生爬出了坑道,我没拦他,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,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。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,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:8 Y6 d! B( F4 L8 W  p
  "你别走开,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。"
) {5 _6 e3 h3 x  他垂着双手,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。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,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中午没到的时候,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。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,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,他紧张得脸都青了,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,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。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,我心一横,想这次是真要死了。可他没有开枪,对我叫嚷着什么,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,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,我又有活的盼头了。我爬出坑道后,他对我说:
; a  j" A$ T1 V1 Z1 w  "把手放下吧。"
  }& h" ~0 }! f, t  我放下了手,悬着的心也放下了。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,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。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。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。
: I. f' b$ N7 M  z3 Z, o. |  地上坑坑洼洼,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,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。我们走了一段后,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,馒头热气腾腾,看得我口水直流。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:: `3 n* C$ o4 @; }! c( ^1 L, I
  "你们自己排好队。"( A5 n& _& d8 {) u* p' _
 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,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,我往远处看看,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。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,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,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,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。大家都吃得太快,有些人拼命咳嗽,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,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,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。更多的人是噎住了,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,身体一动不动。5 f5 A8 Z0 n# j# w
  第二天早晨,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,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。前面是两张桌子,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,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天朝的道理,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,想回家的就站出来,去领回家的盘缠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一听可以回家,我的心扑扑乱跳,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,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。很多人都坐着没动,有一些人走出去,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,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,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。
* r" R7 Y  j" |: ?0 ?  接着就上路了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,就跟我们连长一样。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,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。这下我紧张了,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。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,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,我要回家。我就站起来,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,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,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,可话到嘴边又变了,我一遍遍叫着:"连长,连长,连长--"
. [* s/ d. H4 a; b 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,问我要说什么。我还是叫他连长,还是哭。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:0 {/ T2 r+ m/ W+ e6 [# ~% `9 b
  "他是团长。"
0 J* Z, I) j1 [. Q 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,心想糟了。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,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:
- S3 U# n$ w- ^* q' v  "你要说什么?"
1 ]# f' n4 o9 R! n, |- _2 F  我这才放心下来,对团长说:
) _& j& B0 I9 F! _% J6 D% L  "我要回家。"# {% \& U7 S- Q3 {" v* j
  解放军让我回家,还给了盘缠。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,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,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。我太想家了,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,和我一双儿女团聚,我又是哭又是笑,疯疯癫癫地往南跑。, z6 }& `. P1 A3 u1 e# B
  我走到长江边时,南面还没有解放,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。我过不去,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。我就到处找活干,免得饿死。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,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,学过摇船。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,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。
0 T, M; c6 ~% ]5 F+ _! P! z* _) q4 Z 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,我要报恩。可我实在是怕打仗,怕见不到家里人。为了家珍她们,我对自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我就不报恩了,我记得解放军的好。"; y- f( {' b; }+ @- c! @
 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,算算时间,我离家都快两年了。走的时候是深秋,回来是初秋。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,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,一点都没变,我一眼就看到了,我急冲冲往前走。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,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,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。
: n$ }: ]: v: q  r/ f; _ 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,一个七、八岁的女孩,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。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,那是我的凤霞。凤霞拉着有庆的手,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。我就向凤霞有庆喊:
8 U# d9 {8 b% I0 o8 N0 e  "凤霞,有庆。"( D' W+ A2 u$ ]# N6 F/ O# k; [* i0 D
 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,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,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,脑袋朝我这里歪着。我又喊:# x4 `2 Z0 Y6 y8 U: T) M
  "凤霞,有庆。"
+ Z2 h9 h% t: F 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,凤霞向我转了过来,我跑到跟前,蹲下去问凤霞:- k: C- L7 d$ b" r! P
  "凤霞,还认识我吗?": [" J% }! V8 o( z9 q. R2 K; F+ C
 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,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。我对凤霞说:+ f9 P! X( D2 O3 A/ m
  "我是你爹啊。"' D: _$ [) K9 h
  凤霞笑了起来,她的嘴巴一张一张,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。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只是我没往细里想。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,她张着嘴向我笑,她的门牙都掉了。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的眼睛亮了亮,就把脸往我手上贴,我又去看有庆,有庆自然认不出我,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,我去拉他,他就躲着我,我对他说:
- k8 V) T! J1 ]' u8 |9 q% Z% Z+ c  "儿子啊,我是你爹。"; d2 P2 i. [$ T; M
 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,推着凤霞说:  t1 Z2 l9 X& E' O! f7 `
  "我们快走呀。"
% _. n. l0 ^# p 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,哇哇叫着我的名字,我认出来是家珍,家珍跑得跌跌撞撞,跑到跟前喊了一声:
( F$ Q8 U. {, P, y3 i# e  "福贵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,我对家珍说:
$ ^' {- q1 N5 l  Q  "哭什么,哭什么。"
0 W8 A% t2 }; ?  S. b) f7 E3 J0 N  这么一说,我也呜呜地哭了。( x5 z- `5 u3 @" v
 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,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,我的心放下了。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,一走近自家的茅屋,我就连连喊:
6 \! M9 r( r5 ]" K, u( G1 k  "娘,娘。"" _( }- A8 N  C" G  z
 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,跑到茅屋里一看,没见到我娘,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,折回来问家珍:
0 x) u3 w" c" x+ G, Y  "我娘呢?"
7 W. K: ~2 P! h& c+ n- ~: R  家珍什么也不说,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,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,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。
4 A. Y8 y6 @3 O  ? 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,我娘就死了。家珍告诉我,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:5 R. P( P, X7 b5 _1 H5 q
  "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。") P$ ^! b0 e4 {- v
 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,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。我娘才这么说,可怜她死的时候,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。我的凤霞也可怜,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。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,凤霞就坐在我对面,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,就轻轻地对着我笑,看到她笑,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。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,只是他仍有些怕我,我一抱他,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。随便怎么说,我都回到家里了。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,我和家珍,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,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,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,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,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,摸摸两个孩子,我一遍遍对自己说:3 i! B' y$ e, }6 r
  "我回家了。"- g  x  S" T8 P: @% u
  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我回来的时候,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,我分到了五亩地,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。龙二是倒大楣了,他做上地主,神气了不到四年,一解放他就完蛋了。GCD没收了他的田产,分给了从前的佃户。他还死不认帐,去吓唬那些佃户,也有不买帐的,他就动手去打人家。龙二也是自找倒楣,人民ZF把他抓了去,说他是恶霸地主。被送到城里大牢后,龙二还是不识时务,那张嘴比石头都硬,最后就给毙掉了。
9 J1 K5 v+ c3 O& N' j2 d* J( p 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。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,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,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:& j# u' A! @1 [; M
  "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。"
( W" X# s5 r. ^( G% h0 ^, b6 B) h  龙二也太糊涂了,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,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。那是在下午,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,事先有人挖好了坑。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,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,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,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,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,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,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,哭着鼻子对我喊道:
2 t+ A4 l2 p0 B& J' Y  "福贵,我是替你去死啊。"
8 ^+ p# @( G0 N) ?  听他这么一喊,我慌了,想想还是离开吧,别看他怎么死了。我从人堆里挤出去,一个人往外走,走了十来步就听到"电"的一枪,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,可紧接着又是"电"的一枪,下面又打了三枪,总共是五枪。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,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:$ V& `  E9 p& F% ~5 t: S+ B
  "毙了几个?"3 |0 ^3 z1 L3 `. Z: O
  他说:"就毙了龙二。"
9 j/ u9 m  R+ w& E 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,他竟挨了五枪,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。; D* y2 b: U! ~  x8 I- P
  毙掉龙二后,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,我是越想越险,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,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。我摸摸自己的脸,又摸摸自己的胳膊,都好好的,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,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,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,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,我对自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这下可要好好活了。"+ Y  H3 m2 B1 V" H7 X- c* |" m
  我回到家里时,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,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,以为我病了。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,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,嘴里咝咝地说:# |0 A& ^0 }* r  A7 R0 ^) T# r" a
  "真险啊。"8 M" D2 ]# D7 J0 Q+ n' `  }
  后来我就想开了,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,这都是命。常言道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。我这么对家珍说了,家珍用牙咬断了线,看着我说:2 F5 W) }9 D& d
  "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,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。") \8 J6 n$ }. C
  我知道家珍的话,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。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,我心里一阵酸疼。家珍说得对,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,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。1 U  F( }" [' U& u: p; D, U
 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,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,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,转到了另一边。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,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:
, l1 _5 L% L; o, f+ M  "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,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。"2 f' [, Z6 k; V$ E4 M
 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,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,那里沾了几根青草。他也嘿嘿笑了一下,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。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:
+ F  X( U5 Y4 I6 Z  "福贵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,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,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,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,出现了纷乱的弯曲。在牛的脊背上刷动,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。老人又叫了一声:+ t; ]. X8 B& z  {2 ]
  "福贵。"
- ~2 O* L( }8 g0 x 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,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,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。老人对牛说:0 A! g/ C7 Z" K) E. N+ q
  "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,你也歇够了。我知道你没吃饱,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?"; o4 X0 K& i. v# g) h5 F" y( ^
 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,给牛套上犁的工夫,他对我说:
/ @5 L& c7 b/ U4 ?" R  "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,饿了还得先歇一下,才吃得下去东西。"
; o. M3 ?, m+ }& Q/ G 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,将背包垫在腰后,靠着树干,用草帽扇着风。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,长长一条,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。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,他的裤裆也在晃动,很像牛的肚皮。
+ m  b: u0 P2 ~5 m3 E0 v/ G 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,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。  Q: \0 b2 Q% x  o+ S' v# x
 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,过得还算安稳。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,我呢,一天比一天老了。我自己还没觉得,家珍也没觉得,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。到了有一天,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,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,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:0 _) b9 W% b5 Z. \3 t; m3 f
  "福贵,你头发白啦。"& o( p. k- \" L& C4 y+ Y
 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,他这么一叫,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。回到家里,我把家珍看了又看,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,低头看看自己,又看看背后,才问:
, J: Z2 Z( }0 D) x  "你看什么呀。"3 {3 Z6 ~" m  r$ c% F3 z4 A
  我笑着告诉她:"你的头发也白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,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,要不是她又聋又哑,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。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,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。有庆也有十二岁了,有庆在城里念小学。
* P7 i; e6 Z. O  b, Z! d' v1 @  ?8 K 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,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,没有钱啊。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,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,帮家珍干些家里活,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。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,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。别看凤霞听不到,不会说,她可聪明呢,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,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,两只眼睛一眨一眨,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,几天不再提起那事。6 h# k( V- l5 c: K5 R
 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,这事不能不办了。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,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。我对家珍说:' X$ T2 r+ S, L& n
  "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,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。"
; P# A( K8 r, F; y: ^  家珍听了点着头,眼泪却下来了。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。我劝家珍想开点,凤霞命苦,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。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,要让他念书,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。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,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。
3 r; O* y: n. k0 n, n 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,要是减掉一半岁数,要的人家就多了。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,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,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。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,把凤霞当女儿,总会多疼爱她一些,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。他们来了,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,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他们就改变了主意,那个男的说:
# z* M/ l, H  d8 h# ?7 A  "长得倒是挺干净的,只是....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他没往下说,客客气气地回去了。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。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,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。
! {* L- ^) S8 T  凤霞被领走那天,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,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。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,凤霞就在旁边割草,已经习惯了。那天我看到她跟着,就推推她,让她回去。她睁圆了眼睛看我,我放下锄头,把她拉回到屋里,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,扔到了角落里。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,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。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,她不再看我,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,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。家珍给她扣纽扣时,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。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。我拿起锄头走出去,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:
6 W5 ?, S" B$ q0 ?4 x  "我下地了,领凤霞的人来了,让他带走就是,别来见我。"+ }: G) ^, y" o( G0 @# e
  我到了田里,挥着锄头干活时,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。2 Q' V' L# C/ W, }. X
  我是心里发虚啊,往四周看看,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,觉得心都空了。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,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。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,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。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,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,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,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,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。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,说道:# d2 e. L2 d5 r& l$ [% v) ]
  "你放心吧,我会对她好的。": p: D2 J3 h+ p8 r
 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,凤霞就跟着他走了。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,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,她一直在看着我。凤霞走着走着,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,再过一会,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。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,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。家珍走过来时,我埋怨她:0 [  y  v# |7 g9 L+ x+ z. [
  "叫你别让他们过来,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。"
$ g* k/ I8 h/ l  家珍说:"不是我,是凤霞自己过来的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凤霞走后,有庆不干了。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,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直到凤霞走远了,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。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,就是不过来问我。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,他看到我怕。
, s9 {1 h* S! ^& c* Z  吃午饭时,桌子旁没有了凤霞,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,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,家珍对他说:
2 g; E% @) U& G; L* l2 e/ W8 |  "快吃。"8 k0 N. L- R0 W7 a  @4 ]
  他摇摇小脑袋,问他娘:: D0 b: Y9 V6 _( E4 W4 e
  "姐姐呢?"# R5 v' O0 B- G9 Y. o6 y
 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,她说:- |, Q1 }- K$ D. u& E! m
  "你快吃。"
* m7 `9 u2 ?; h 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,对他娘叫道:"姐姐什么时候回来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凤霞一走,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,看到有庆这样子,一拍桌子说:/ N4 ?: {, }1 R& Z2 K2 B0 o; i
  "凤霞不回来啦。"; Z. @1 @! @. H6 S- Z  D
 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,看看我没再发火,他嘴巴歪了两下,低着脑袋说:1 p2 ]1 j3 l. [% o, e7 N
  "我要姐姐。"
  q& R9 s! V" Y. k  家珍就告诉他,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,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。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,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,边哭边喊:7 _9 ^. H( r6 P$ S/ \' z) w$ R/ Z
  "我不上学,我要姐姐。"$ n1 _) y6 S! {) r
  我没理他,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,谁知他又叫了:9 o& N" X: ^* Y1 M; _
  "我不上学。"把我的心都叫乱了,我对他喊:6 J& O" `+ k- F
  "你哭个屁。"
% `: B8 v3 ^& j- @  有庆给吓住了,身体往后缩缩,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,他就离开凳子,走到墙角,突然又喊了一声:1 I1 ]  {9 t4 H$ z- [) x
  "我要姐姐。"/ L* k5 z, K  ]- g
 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,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,对他说:
. d% M6 v* j) @& ~' o2 z6 M  "转过去。"
/ i3 i5 d+ i2 y; o7 z# Y5 e% e  L  有庆看看家珍,乖乖地转了过去,两只手扶在墙上,我说:) F" _/ d6 _) g! @' ^
  "脱掉裤子。". U1 _9 _+ T7 ^9 S
  有庆脑袋扭过来,看看家珍,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,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,他慌了。我举起扫帚时,他怯生生地说:6 z( F6 e" L+ {  }# {
  "爹,别打我好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他这么说,我心也就软了。有庆也没有错,他是凤霞带大的,他对姐姐亲,想姐姐。我拍拍他的脑袋,说:
4 Z! O( M5 ?. W( k8 k6 G7 c7 y  "快去吃饭吧。"+ q# q$ M/ c. r4 L
  过了两个月,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。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,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,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,她蹲在有庆跟前,替他这儿拉拉,那儿拍拍,对我说:3 ?- e5 Q; m$ @
  "都没件好衣服。"2 i8 i$ }+ |7 q3 x
 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:* P" _; Y" b$ D+ A  S( x
  "我不上学。"1 q3 J& R# v3 I1 ]1 z1 k5 c3 k
  都过去了两个月,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,到了上学这一天,他又这么叫了。这次我没有发火,好言好语告诉他,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,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。有庆倔劲上来了,他抬起脑袋冲我说:
7 F' v9 D# V* a. }! v  "我就是不上学。"
: M8 {; Z7 @" V* c- q  我说:"你屁股又痒啦。"
" d7 j3 ]; X- r* F' Y- c1 t( w  他干脆一转身,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,进了屋后喊:# Q) D2 m2 l" Q/ ]' U
  "你打死我,我也不上学。"
: X8 P1 x- x, Y/ l% M 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,就提着扫帚进去,家珍拉住我,低声说:: B3 i0 v2 [/ s) \* L. X
  "你轻点,吓唬吓唬就行了,别真的揍他。"" X- Q- \3 R2 V* D) O
  我一进屋,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,裤子褪到大腿一面,露着两片小屁股,他是在等我去揍他。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,我就先用话吓唬他:
* n2 Z1 V& l" H! L: ]9 Z  "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。"
2 l5 M$ Q  i" m- D. {  他尖声喊:% S- U4 D8 }) P1 M' [7 W/ T
  "我要姐姐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,他抱着脑袋说:
% H- L; v' v, T  "不疼。"/ D5 ?2 d( c4 a5 @$ U! W
  我又揍了一下,他还是说:
+ O% Q4 A9 \* D" {7 ]; [, A  "不疼。"1 A# J" S- ]( @5 B. b$ A
 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,真把我气坏了。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,这下他受不了,哇哇地哭,我也不管,还是使劲揍。有庆总还小,过了一会,他实在疼得挺不住,求我了:6 _/ \2 M* u  x8 @( y0 H4 U' {# Y
  "爹,别打了,我上学。"
) h9 |$ y* ^3 j* Z: r/ Q  有庆是个好孩子。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,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,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,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,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,吃饭的时候,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,一副害怕的样子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。到饭快吃完的时候,有庆叫了我一声:
6 S! O$ c$ [& E2 ~6 K. Q; q  "爹。"
; U2 S; Q' C8 K0 @0 w7 g  他说:"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,老师批评我了,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,不好好念书。"
, x  o8 U1 e* w; S5 O" h* s) R 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,凤霞都送给了别人,他还不好好念书。我把碗往桌上一拍,他先哭了,哭着对我说:+ h  g/ D5 o" A/ z6 S
  "爹,你别打我。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。"
4 S6 |+ r. Q; W# M: H( p 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,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,那是早晨揍的,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。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,我鼻子一酸,眼睛也湿了。" F& @$ J" F8 r& }+ Z6 u5 b
 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,她就跑了回来。凤霞回来时夜深了,我和家珍在床上,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,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。我想是谁呀,这么晚了。爬起来去开门,一开门看到是凤霞,都忘了她听不到,赶紧叫:  r  F; _0 G) Y% O+ O; [( `
  "凤霞,快进来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我这么一叫,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,没穿鞋就往门口跑。我把凤霞拉进来,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。我推推她,让她别这样。
! q2 M/ @. e+ m, K* \3 b 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,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,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,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,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。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,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,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。过了很久,她才止住哭,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。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,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,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,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。我又看她的脸,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,这才稍稍有些放心。  Q  o- e7 S  n; H2 Y; v
  凤霞头发干了后,家珍替她脱了衣服,让她和有庆睡一头。凤霞躺下后,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,偷偷笑了一下,才把眼睛闭上。有庆翻了个身,把手搁在凤霞嘴上,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。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,又乖又安静,一动不动。
- q1 P, a' Q3 ? 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,使劲搓眼睛,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,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,张着个嘴一声声喊:
/ V( ^  x5 v+ D0 d3 [( u  "姐姐,姐姐。"
; J) Q( x. Q: @0 a' }& D, ?/ e 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,家珍让他快点吃饭,还要上学去。他就笑不出来了,偷偷看了我一眼,低声问家珍:
" L6 m, C& n3 z+ \9 H  "今天不上学好吗?"8 ?4 T( I3 A' _4 v* `
  我说:"不行。"
! v& f+ H2 P6 }6 V8 t5 @- F  他不敢再说什么,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,随即怕我发火,飞快地跑了起来。有庆走后,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,准备送凤霞回去,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,凤霞哀求地看着我,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,我看看家珍,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,我对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让凤霞再呆一天吧。"
' y4 I9 Y8 q  ~9 v5 p+ w 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,凤霞没有哭,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,看看她弟弟,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。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,反正凤霞听不到,我没理睬他。& x' c  T# S; m: F* I
 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,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,一直往前走,走着走着天黑了,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,又灌到脖子里去。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天黑后,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,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,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,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,她的手很冷,一动不动。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,到了城里,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,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,把她看了又看,凤霞是个好孩子,到了那时候也没哭,只是睁大眼睛看我,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。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,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。背起凤霞就往回走,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,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,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。
2 k. N* g) ]0 r0 J  回到家里,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,我说:
, |1 o( \2 k) P1 v' c; `  "就是全家都饿死,也不送凤霞回去。"
! z4 P# J- X* f/ r, N  家珍轻轻地笑了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有庆念了两年书,到了十岁光景,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,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,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。家里还养了两头羊,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。每天蒙蒙亮时,家珍就把有庆叫醒,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,一只手提着,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,那样子怪可怜的,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,可有什么办法呢?没有有庆去割草,两头羊就得饿死。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,边嚼边往城里跑。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,喂了羊再自己吃饭,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。有庆十来岁的时候,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。
+ c/ y( A! N2 F. ~  H4 v  有庆这么跑,鞋当然坏得快。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,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,不能再光着脚丫,给他做了一双布鞋。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,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。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,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,问她是给谁做鞋,她说是给有庆。
7 o8 w1 V( C: |5 Q3 h& j2 n 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,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。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,这哪还是鞋,鞋底磨穿了不说,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。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,我把鞋扔过去,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:- F) N7 s! t. {- b
  "你这是穿的,还是啃的?"
- h! s8 g$ T- b( S+ _. O0 R 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,咧了咧嘴,想哭又不敢哭。我警告他:; P( u1 ]6 @. w) B
  "你再这样穿鞋,我就把你的脚砍掉。"- i8 j3 M0 g3 ~6 o4 u7 O
  其实是我没道理,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,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,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,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,又跑着回来。不说羊粪肥田这事,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,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。我这么一说以后,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,到了学校再穿上鞋。
1 k4 Q1 g6 P' n7 ]4 I  有一次都下雪了,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,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,我叫住他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你手里拿着什么?": n% g% M* M( g1 f4 W: j( m+ w
 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,可能是糊涂了,都不知道说什么。我说:
. x5 P6 u/ ]3 N1 `4 x- u- ]6 _  "那是鞋,不是手套,你给我穿上。"
/ O/ Q5 D3 }7 q  _& ]* }  他这才穿上了鞋,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,我向他挥挥手:& L5 S) Z' n; i( \
  "你走吧。"& U' Y# X( \4 ]$ D+ |8 F( r
 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,跑了没多远,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。
& B  q) p! b( J( P1 q0 ]8 Y 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。% I: e7 L+ a, n5 ~% D3 T
  到了五八年,人民公社成立了。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,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。村长也不叫村长了,改叫成队长。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,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,就跟当兵一样,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,大伙就分头去干。村里人都觉得新鲜,排着队下地干活,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,我和家珍,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,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,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,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,连队长看了都说:: T8 J1 y* k( |, }4 U) N. N) s
  "你们这一家啊,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。"! u. D: p* A! F% {) C6 H/ m& J6 ?* ~" M
 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,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,过来的十来年,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,眼睛一眨,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,家珍常说:- t; Q1 {. r5 C: K/ F; Q. G
  "往后要是再分田,我还是要那五亩。"  `' [* @  F. `. I/ e1 \
  谁知没多少日子,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,说是要煮钢铁,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,到了我家,笑嘻嘻地对我说:
: A" S& N3 P$ a& v8 A1 r" [: d  "福贵,是你自己拿出来呢,还是我们进去砸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,我家怎么也逃不了,就说:
0 y( O. R; k+ _( m1 |4 V  "自己拿,我自己拿。"1 q" x( r) }/ T, W3 n+ b
 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,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,才那么三、五下,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。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,家珍对队长说:
8 z6 d* m2 w' |# n2 d$ N" H  "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?"
/ ?9 v+ T( s; T4 |5 H& G% e  "吃食堂。"队长挥着手说。"村里办了食堂,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,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,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,鱼啊肉啊撑死你们。"% V2 ^+ M; Z, O7 U( [
  村里办起了食堂,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,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,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,也要充公。那天上午,我们一家扛着米,端着盐往食堂送时,有庆牵着两头羊,低着脑袋往晒场去。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,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,他天天跑着去学校,又跑着回来,都是为家里的羊。他把羊牵到晒场上,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,交给饲养员王喜。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,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,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,咬着嘴唇一动不动,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:
' M; K/ n( H- S3 u9 q' ~+ t$ ~8 t- ]  "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?"
3 d/ P- z: y2 [5 f  村里食堂一开张,吃饭时可就好看了,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,排出长长一队,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。每家都是让女人去,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。队长说得没错,有了食堂确实省事,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。那饭菜敞开吃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天天都有肉吃。最初的几天,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,问大伙:* w% y! J, P. S! s
  "省事了吧?这人民公社好不好?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大伙也高兴,都说好,队长就说:
) b1 K" Z% u* @, G! g% r  a/ U  "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。"
8 n# P# i. `; g, @3 m- O  家珍也高兴,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:
5 h5 m* I& l7 ]  "又吃肉啦。"
1 J% z& L* y3 }, S2 F  s/ M 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,就出门去喊有庆。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,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。1 o7 ^. T9 e) F2 P# \
 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。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,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,就倒楣了,常常挨饿,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,有庆就对着它们叫:
* T, g$ Q& K6 V+ k  "喂喂,你们在哪里?"
3 C  a* J# L, L+ v 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,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,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,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,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,抓起书包就跑。! E  q8 ~6 |( c6 u- `
 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,我心里那个气,嘴上又不好说,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,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,就说:% Q$ c) d0 ^+ A! P! g2 W
  "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?"  H1 Q" N& O' f6 L9 `5 a5 @
  有庆听了这话,没明白过来,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,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,我说:" L4 n/ O7 s  e
  "这羊早归了公社,管你屁事。"
5 e" N2 j) _/ r0 [' J 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,到了天快黑的时候,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。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,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有庆,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,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。"  j6 G+ J9 ~' P0 G
 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,摇摇头对王喜说:
+ g2 |3 w+ Z, }8 j, [) N  "我爹要骂我的,我就这么抱一抱吧。"
! q" [: J% f4 }( v' P0 r- `9 }. M  日子一长,棚里的羊也就越少,过几天就要宰一头。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,王喜见了我常说:' e1 K, f/ Z3 }" c' w
  "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,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。"
' ~) F5 W( ~( q+ Y+ |: b. g# C2 Y' P6 u- h 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,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,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,队长指着它们说:
2 D3 `' q# z. O  ]0 v  "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,不能老让它们闲着。"( K8 w- Q+ c. V& l9 Z2 d5 Z, u" u
 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,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,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。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,走到一户人家跟前,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,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,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。
  G: d* |3 t7 r8 G# _5 C( C 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,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,队长说:- B3 T( F( ^) [) J$ U; d3 y
  "福贵,这位是王先生,到你这儿来看看。"
& l; q% P4 W) O/ V0 p5 h  "好,好。"我连连点着头。
* D! y9 }" f2 H" E0 P  P: @! F9 r 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,前后左右看了一会,嘴里说:1 M! n, K* J' q5 Q* F7 i
  "好地方,好风水。"" s' q5 q& y" }
 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,心想这下完蛋了。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,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,就叫了一声,王先生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是家珍啊。"! V6 o/ u, C+ l# X* K& ]/ Y
  家珍笑着说:"进屋喝碗茶吧。") m8 {# _- x& i9 S
  王先生摆了摆手,说道:"改日再喝,改日再喝。"
. J- ~1 o1 y$ ]  家珍说:"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?"& s1 l; ^9 B/ h, C4 ~; q
  "忙,忙。"王先生点着头说。"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。"0 [2 b0 I+ X& F8 h3 c# D% T  ]
 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,问家珍:
9 c6 R: q% }) W8 ]; U  "这位就是?"$ V! a4 R% I: d8 y' |4 s
  家珍说:"是福贵。"
6 ^2 N, S& c" z1 ~- ? 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点着头说:
; H- P% G1 J5 G2 _" H( t. s8 Q  "我知道,我知道。"3 @5 K4 a% J# S; A4 E( g
 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,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。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,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:2 |7 l' P, Y0 g) U' m
  "改日再聊。"$ ]3 h8 @3 `& J8 X3 S% k3 n
 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:& M' X. D" i6 I' @5 m" _3 ?3 h( [
  "到别处去看看。"
( V9 a  u0 p, g8 d, ]) u& J 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,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,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,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,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。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,老孙头呜呜地哭,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,队长对他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"哭什么,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。"4 M4 Q' L6 g* H) ?
 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,还是哭,什么话都不说。到了傍晚,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,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,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,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。老孙头被拉出来后,双手抱住了一棵树,怎么也不肯松手,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:8 o( O' ?5 |# Z1 r; q% h0 D3 W
  "队长,拉不动啦。"6 P# h5 w3 B$ O# |) N2 L
  队长扭头看了看,说:3 w" p4 H# S' O5 f/ t: T- o% a$ n4 A
  "行啦,你们两个过来点火。"
  j( {' H7 j+ E5 x 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,站到凳子上,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。屋顶的茅*荼纠淳*发霉了,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,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。队长说:  d( K2 ]2 u0 b
  "他娘的,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。"
/ U; Q6 P5 D- D6 X. r% M 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,有人说:
' G/ _) ]$ t$ D3 l7 ~' E  "浇上油,一点就燃。"1 o" ~  ^5 l( Z7 Y
  队长一想后说:"对啊,他娘的,我怎么没想到,快去食堂取油。"+ S5 `0 t$ I/ K) |5 ]$ @4 v) b
 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,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。我啊,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,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,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,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。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,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,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。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,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。老孙头可怜,等到屋顶烧成了灰,四面土墙也烧黑了,他才抹着眼泪走开,村里人听到他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锅砸了,屋子烧了,看来我也得死了。"0 ?/ l! M; Q& d
 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,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,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。想来想去这都是命,只是苦了老孙头,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,我想想也是这样。我嘴上不这么说,我说:
# @2 g6 V5 {' ^, p! a) z+ V  "是灾祸找到他,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。"
; p2 ?) m$ h, B$ `* F( a9 B 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,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。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,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,看着都很稀奇,问这是什么玩意,我以前打仗时见过,就对他们说:; ~( H. S/ [+ T- E
  "这是汽油桶,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。"% h* @+ G2 R3 w
 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,说:6 _8 J2 L$ ?- x% a
  "太小啦。", Y4 s! u' i1 l5 b! H  ]# X6 t1 X
  买来的人说:"没有更大的了,只能一锅一锅煮了。"2 j/ g$ |/ ]: O  k- ^2 c; n/ H
 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,不管谁说什么,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。他说:( J: y! l3 I( h
  "也对,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,就一锅一锅煮吧。"
; \" O& N* r9 E% o" ? 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,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,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,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,我想是谁呀,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。有庆对着队长喊:
/ X4 Y8 r: l& T! {1 k9 d. D  "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。"
' k; t6 X# n6 {  b  大伙听了都笑,队长说:; D4 V% B& R9 a4 _; l
  "放上水?你小子是想煮肉吧。"! {4 ^. P# B. M& ?& [) T
 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,他说:
9 h' v- v7 ?# w2 ~4 I+ N3 n" A; }  "要不钢铁没煮成,桶底就先煮烂啦。"
9 X/ O' Z1 [. G  ]- G 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,眉毛往上一吊,看着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福贵,这小子说得还真对。你家出了个科学家。"
) [% D% w  v7 P" f+ t1 ?  队长夸奖有庆,我心里当然高兴,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。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,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,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,桶顶盖一个木盖,就这样煮起了钢铁。里面的水一开,那木盖就扑扑地跳,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,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。
  w0 y  o( p* m8 D) e 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,每次揭开木盖时,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,嘴里喊着:% v* X+ o  R! J$ {9 U) x- y8 A
  "烫死我啦。"
! c! w1 a( e% K 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,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,敲完后骂道:0 _8 S- D2 ?5 d3 z; o
  "他娘的,还硬梆梆的。"6 @: g- [+ \! D" k- M
 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,家珍病了。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,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,才这样的。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,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,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,几场雨一下,红旗全没了,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。家珍也挑着羊粪,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,村里人见了都笑,说是:
+ K& e, l( i8 g$ l+ E  "福贵夜里干狠了。"8 U9 |# y+ i: }1 q/ D2 J
  家珍自己也笑了,她站起来试着再挑,那两条腿就哆嗦,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。我想她是累了,就说:
1 X, Q9 a# f: N- \+ J& f$ P, o  "你歇一会吧。"
7 n6 G5 \0 @; g; X2 c" O0 w  刚说完,家珍又坐到了地上,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。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,她对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"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。"9 b; Q) V  l3 u3 _
 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,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。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,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。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,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。家珍得了病,心里自然难受,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:# D. H- y, L& C2 S
  "福贵,我会拖累你们吗?"
* {- g+ }' y5 {1 K1 J, r  我说:"你别想这事了,年纪大了都这样。"
( u; }: G2 n4 j3 q% G 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,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,就没过上好日子,现在年纪大了,也该让她歇一歇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,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,家珍病倒了,我才吓一跳,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。2 `/ Z7 q$ a4 p0 f; s' q
 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,还是硬梆梆的,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,他说:
0 X% l2 K0 i2 ~2 F) p  "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。"' R' Y$ c' Q' I5 y/ N- X9 Z
  轮到我家时,队长对我说:, f: i" Q; T+ B1 ~& W. b
  "福贵,明天就是国庆节了,把火烧得旺些,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。"
; T! o) ]' L3 W0 b' q 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,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,吃完了去接替人家,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。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,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,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,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。我对家珍说:
% j( R: C) D# q4 T7 @  "你们先吃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,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,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,整天就知道割羊草,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。我走到羊棚前,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,棚里只有六只羊了,全挤上来抢着吃草,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:
* M! o8 f# U$ N4 r( z5 p. j  "他们会宰我的羊吗?"1 M/ O  C0 X' m( }, C3 a* m9 Z: X1 M6 |
  王喜说:"不会了,把羊吃光了,上哪儿去找肥料,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。"
0 A; b% f* p: U# x8 l 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,对有庆说:$ i; P0 j* {; M, d$ i: R
  "你爹来了,你快回去吧。"; h! B- b$ P9 Q" `$ ~
  有庆转过身来,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,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,让我有火发不出。我们往家里走去,有庆看到我没发火,高兴地对我说:  y6 S5 N; ]% P
  "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。"
& z' n. J; _0 f, I* q  我说:"宰了才好。"% S) K# Z$ _3 ~8 E  D
  到了晚上,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,我负责往桶里加水,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,家珍和有庆捡树枝。直干到半夜,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,我都加了三次水,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,还是硬梆梆的。家珍累得满脸是汗,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。我盖上木盖对她说:7 P! X* s9 j! O' m0 S2 _
  "你怕是病了。"
1 `! Z4 B6 @2 @3 f" u1 O  家珍说:"我没病,只是觉得身体软。"( j  c. [7 g" P
 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,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,她是胳膊疼了。我去推推她,她以为我要替她,转过脸来直摇头,我就指指有庆,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,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。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,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,当凤霞要去抱他时,他突然睁开眼睛说:5 b! q: z( N6 a) [) r! ^
  "是我的羊在叫。", c3 R" U4 G' @6 z
 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,看到他睁开眼睛,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,我火了,对他说:
0 u& ^# A8 b# x! f6 N' Y# n  "是人民公社的羊,不是你的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这孩子吓一跳,瞌睡全没了,眼睛定定地看着我。家珍推推我,说我:( s) j4 [7 D; I9 x7 p& J1 H: z/ g! f
  "你别吓唬他。"
9 C' N2 E. o: f, q 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:$ h! P) d9 v) R8 o
  "有庆,你睡吧,睡吧。"
2 U* }" X5 P3 D2 p4 D! d  这孩子看看家珍,点点头闭上了眼睛,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,我把有庆抱起来,放到凤霞背脊上,打着手势告诉凤霞,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,别来了。4 d0 Z/ z' ^$ G4 [$ s  D
 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,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,那时天很凉,坐在火前暖和,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,胳膊抬起来都费劲,我就让家珍靠着我,说:+ {, |; t7 X0 _
  "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。"
9 }. r8 x4 `. k# z( I 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,我的瞌睡也来了,脑袋老往下掉,我使劲挺一会,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。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,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。& y, w3 ]0 a9 s$ c6 `5 Y# a+ z
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,后来轰的一声巨响,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,那时候天都快亮了,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,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,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,我立刻跳起来,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,没见到家珍,我吓坏了,吼着嗓子叫:
4 y( D% t( Z3 R0 s  "家珍,家珍。"+ C: D1 c1 |( t8 d3 v; t
 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,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,正使劲想站起来,我把她扶起来时,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。
7 H1 }5 @3 S0 R: a$ _4 `* F8 \  E  我睡着以后,家珍一直没睡,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,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,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,她身上没力气,拿着个空桶都累,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,她提起来才走了五、六步就倒在地上,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,又去打了一桶水,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,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,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,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,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。- c" X; d! o$ f5 c* I
  看到家珍没伤着,我悬着的心放下了,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,还有一点火在烧,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,心想这下糟了。家珍一看这情形,也傻了,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:
; f& g$ ]+ }5 }; d0 W; J  "都怪我,都怪我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我说:"是我不好,我不该睡着。") @2 X0 u, |- D7 G8 H6 B; L
 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,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,让她靠着树坐下。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,后来是龙二,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,跑到队长屋前,我使劲喊:
+ R3 R1 M* Q! ^, A( \2 l& i  "队长,队长。"% ]$ G0 w) \1 S0 n
  队长在里面答应:"谁呀?"
. u" i  _0 \4 U0 D7 \4 Z  我说:"是我,福贵,桶底煮烂啦。"
( A( q/ S8 ]# E& ^2 U% w9 u  队长问:"是钢铁煮成啦?"% x! S+ H/ `- }; g9 U8 a: b5 E
  我说:"没煮成。"6 G2 N6 q$ {( p0 e2 V1 J8 o/ Z
  队长骂道:"那你叫个屁。"! I: x  Q" ?2 a2 g5 u: A- w
  我不敢再叫了,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,那时候天都亮了,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,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,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。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,让她也去,家珍是走不动了,我年纪大了,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,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。
4 w) W# F3 Y5 p, j8 E6 t3 J 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,凤霞走在一旁,家珍在我背上说:8 K6 ]" z: \# t1 O' T7 l" X6 `) ]3 [
  "我没病,福贵,我没病。"" {! d# R2 C6 J/ B# J& z" U% a
 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,我说:
" }4 P7 i2 k2 f2 i! I0 h  "有没有病,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。"
; m# g0 g( O" @, K0 w/ l1 Z 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,一路上嘟嘟哝哝的。走了一段,我没力气了,就让凤霞替我。凤霞力气比我都大,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,家珍到了凤背脊上,不再嘟哝什么,突然笑起来,宽慰地说:
; K  M& p; E0 e8 u, c* E1 n, |, d  "凤霞长大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,又说:
) Z  p' }9 ^& t3 `, M  "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。"0 v9 V0 O1 M* G4 N
  我说:"都多少年的事了,还提它干什么。"
% R- x* }( d* l5 |3 d 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,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,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,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,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,也可能就这样了。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,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,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,我是越想越怕,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,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,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。
* {+ K8 w3 y6 j4 f0 |& q 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,她在凤霞背上说:5 L* R- ?% l6 R" \) N9 r
  "治不了才好,哪有钱治病。"6 W, g, f" J) y6 s/ J% B1 r
  快到村口时,家珍说她好些了,要下来自己走,她说:
+ i. |- t' z* [  "别吓着有庆了。"5 f! n4 C  K% d/ ~! v4 _# D
 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,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。她从凤霞背上下来,我们去扶她,她说自己能走,说:
7 o" a, Z3 H" }, t9 t7 N  "其实也没什么病。"2 c( O; A, Z: a3 b' _2 w# N
 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,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,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:
" i; w2 `$ x# \9 ]  "福贵,你们家立大功啦。"
4 Y* h  k/ T8 j: o1 q 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,等他们走近了,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,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,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,一块红布挂在上面。队长指指这烂铁说:
/ D/ C3 g; R) m6 y# s% D  "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,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,我们上县里去报喜。"
8 d* F- {5 U, f) k3 H  一听这话我傻了,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,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。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"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,全部打到台湾去,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。"7 a# ~( n! `9 `8 j2 X
  说完队长手一挥,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,他们走过去后,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:
  \1 J. Z9 O1 x# B3 Q: h0 m  "福贵,今天食堂吃包子,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,全是肉。"+ y9 u! X' w: {. e. X( J
  他们走远后,我问家珍:
4 i8 Y1 K8 O* A3 F3 ~  "这钢铁真的煮成了?"
: i/ ~9 g/ O1 _; U5 v  家珍摇摇头,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。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,钢铁煮成的。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,往桶里放水,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。等我们回到家里时,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,他说:: E: y9 Y% v' T0 b# c" D; [% a
  "他们把我的羊宰了,两头羊全宰了。") b# ~8 Z7 s) S+ y- Z
 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,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,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。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,不知道该干什么,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。家珍叫他吃饭,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,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,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。3 V! z, T' ~* P4 g. h2 k5 b
 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,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,粮食也快吃光了。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,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,打着十来根扁担,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,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,一粒米都没拿到,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,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,还跟过去一样,各家吃各家自己的。", r6 w& @6 b4 S" I
 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,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。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,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。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,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。
  L2 @  \7 J9 e) I4 R 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,我算是一个壮劳力,给我算十分,家珍要是不病,能算她八分,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,也就只好算四分了。好在凤霞长大了,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,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。
4 [. [0 {( [: d% h  家珍心里难受,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,想不开,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,几次都去对队长说,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,可现在还能干重活。她说:) P4 ^- X7 u) z* `% @
  "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。"9 ]; f9 i8 y, e2 k/ U; v- ?* I& M
  队长一想也对,就对她说:
/ n$ }/ V- h, o, o+ L+ z4 C  "那你去割稻子吧。"3 E- @5 U" h0 i; |) H0 d- u
 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,刚开始割得还真快,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。可割了一道,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,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,我走过去问她:% D9 S0 K" ^, X" T8 O
  "你行吗?"
" [( y2 F0 A) H' |/ Y  她那时满脸是汗,直起腰来还埋怨我:
5 }, s4 |3 e1 Y5 I1 X/ ~  "你干你的,过来干什么?"- Q; `  \# c; D+ h
 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,别人都注意她了,我说:
: m: ?( @( Y8 I" s' I' z. h5 [  "你自己留意着身体。"0 R/ J; @7 J" m- z2 z
  她急了,说:"你快走开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我摇摇头,只好走开。我走开后没过多久,听到那边扑通一声,我心想不好,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。我走到跟前,家珍虽说站了起来,可两条腿直哆嗦,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,额头都破了,血在那里流出来。她苦笑着看我,我一句话不说,背起她就往家里去,家珍也不反抗,走了一段,家珍哭了,她说:
" q4 l! G% p# G2 t  "福贵,我还能养活自己吗?"
1 a. f7 i( p. H$ n* j$ A) _  "能。"我说。2 v0 w$ A# e: P6 Z/ y: V
 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,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,想着还能养活自己,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。  U0 I9 |/ F: F6 S0 }: h4 m
  家珍病后,凤霞更累了,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,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,好在凤霞年纪轻,一天累到晚,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。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,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,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,我走过去,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,低着头说:
. ^; c" ^; p, B9 Y& `  p& r  "我学会了很多字。"
9 p( y2 H# n7 t$ a5 u3 Y" ?  我说:"好啊。"  K0 [) K, P1 t' C  a7 _
 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说:
9 y& {$ o7 i! D  "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。"" k5 v- Q7 V1 G) \2 K0 L, H- J
 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,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,我随口说:% o0 T* m# o4 E% S- h9 ~
  "你还得好好学。"' o0 K; J% [% T( Y1 r! ~
 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,他说:
6 Y/ {; \, w" t4 i$ |3 j  "我不想念书了。"
! ~4 `$ f& S' T7 Z' N) X2 I# y7 k+ O4 { 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,说:  A& W2 I: p$ S/ z" l
  "不行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其实让有庆退学,我也是想过的,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,有庆不念书,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。我对有庆说:
; L5 S; t3 X4 E0 e  "你不好好念书,我就宰了你。"* M2 m* r6 l7 O5 _
  说过这话后,我有些后悔,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,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,让我又高兴又难受,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。这天我进城卖柴,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,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,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。
& `5 r  _* ?8 F1 z  W 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,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,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,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。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,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,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,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,这孩子不好好念书,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。为了他念书,凤霞都送给过别人,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,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。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,把担子一放,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。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,他吓得脸都白了,我说:) P- R# b1 t. e" v
  "你气死我啦。"
1 f4 n  V% G9 R  我大声一吼,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,我又给他一巴掌,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。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:
7 u, ~5 z* W! B% \8 D6 S- C  "你是什么人?这是学校,不是乡下。"; b9 C5 v7 R" q7 c4 F
  我说:"我是他爹。"
2 [, t1 l; _4 x& \( O3 d- I  我正在气头上,嗓门很大。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,她尖着嗓子说:, _1 _! h& g* D5 E
  "你出去,你哪像是爹,我看你像法西斯,像国民党。"2 J  y& ?8 {# S' Y
  法西斯我不知道,国民党我就知道了。我知道她是在骂我,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,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。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"你才是国民党,我见过国民党,就像你这么骂人。"
+ o, p3 M% `8 B4 Y, G 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,没说话倒哭上了。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,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,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,我是一句都没听清。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,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,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,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,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,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:5 N, ?; F$ Z" K+ E$ i0 P
  "让他回去吧。"4 T, Y, T) E1 f* p1 g8 M" @
  我挑着担收走时,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,在看我的热闹。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,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,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。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,把这事跟家珍说,家珍听完后埋怨我,她说:* u7 r% h! L6 ]# a2 |. ]
  "你呀,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。"
2 ]$ c& h' s2 m2 t" ]& K3 l  我听后想了想,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,丢了自己的脸不说,还丢了我儿子的脸。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,我叫了他一声,他理都不理我,放下书包就往外走,家珍叫了他一声,他就站住了,家珍让他走过去。有庆走到他娘身边,脖子就一抽一抽了,哭得那个伤心啊。5 K6 C/ ?5 {3 ^  A) X, i
 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,有庆死活不理我,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,就是不和我说话。这孩子也不做错事,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想想也是自己过分,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。好在有庆还小,又过了一阵子,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。虽然我和他说话,他还是没答理,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,他不那么记仇了,有时还偷偷看我。我知道他,那么久不和我说话,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。我呢,也不急,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。
+ e# ]+ {! `, g. \% H5 y9 O  食堂散伙以后,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,日子越过越苦,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,去买一头羊羔。羊是最养人的,能肥田,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。再说也是为了有庆,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,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。% _1 y4 e$ W0 Q
  我跟家珍一商量,家珍也高兴,说你快去买吧。当天下午,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。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,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,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,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,上次在学校出丑,让我儿子丢脸。我再去,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。
. b# M8 [- C, {. A& k; l0 E9 ] 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,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,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,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,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:
3 N' \/ P& t) p. \, l  "爹,爹。"
5 E6 K1 u$ G/ R- X1 l" ]$ t0 T2 H! `  我站住脚,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,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,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,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:% t' u% E( i0 a: X( J
  "爹,这羊是给我买的?"% N: ?1 e8 ]- V
  我笑着点点头,把绳子递给他说:& J7 a" J" `# B8 R0 M' c
  "拿着。"' }! D8 d' o& h% z  G
  有庆接过绳子,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,又放下小羊,捏住羊的后腿,蹲下去看看,看完后说:
0 d& x& y4 z5 U/ \* l  "爹,是母羊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我哈哈地笑了,伸手捏住他的肩膀,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,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,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,我说道:9 H. O+ m# N* V" ?! \$ E& y( E
  "有庆,你也慢慢长大了,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,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。"
) r6 \7 s/ w" p  Q, M 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,这孩子脑袋歪着,听了我的话,反倒不好意思了。: @* Q/ _; L! T
  家里有了羊,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,除了给羊割草,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。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,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。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,我进城去卖菜,卖完了正要回家,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,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,要在城里跑上十圈。& ?7 B! ^2 n0 |( N# h' E& s# N: I
 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,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。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,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。' q7 O: n3 n/ ?
 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,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。过了一会,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,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,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,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。
$ ^7 l* V, A1 E  他们跑过去后,我才看到有庆,这小家伙光着脚丫,两只鞋拿在手里,呼哧呼哧跑来了,他只有一个人跑来。看到他跑在后面,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,把我的脸都丢光了。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,我就糊涂了,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,这一来我更糊涂了,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。& n0 \2 x/ q' @/ H3 O9 e' N0 n
  我问身旁一个人:
' e8 L% C5 e. W  "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?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那人说:"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。"
, }4 ]0 R$ |4 ^  我一听,他不是在说有庆吗?当时那个高兴啊,是说不出来的高兴。就是比有庆大四、五岁的孩子,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。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,光着脚丫,鞋子拿在手里,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。这孩子跑完以后,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,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,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,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。接着双手背到身后,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。  S) G( b+ _3 W5 `4 L2 B- z
  我心里高兴,朝他喊了一声:
0 H! [* R* M9 |3 W/ n  "有庆。"
# S2 h) c5 Q  W% }/ s& g) _ 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,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。有庆一看到我,马上不自在了,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,我拍拍他的脑袋,大声说:
$ G; a  l( Q5 Q8 v& z" X) ]/ l+ y  "好儿子啊,你给爹争气啦。"* N& e* L! v. K
 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,急忙四处看看,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。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:8 D. C8 C0 f# _
  "徐有庆。"
  q" e. T2 M* y 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,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。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:
3 J; [5 S+ ^7 g1 F7 V: ?  "是老师叫我。"7 J1 w2 R9 r# }! x7 [+ q3 r3 v
 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,就对他挥挥手:5 ?7 a$ U9 C. s, F4 Z/ I5 D
  "去吧,去吧。"9 e6 J& ]2 M3 j) k' i: E5 c
 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,他按住有庆的脑袋,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,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。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,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,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,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。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,那是高兴的。
  m6 k& A9 X* G 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,他说:8 v# V6 p3 L- T, U
  "是体育老师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我说了他一句:"他倒是像你爹。"7 I* ~& r$ d+ }3 R% R2 A
 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,先是分出了三堆,看了又看后,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,又看了一会,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。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,一堆给家珍,自己留着一堆,就是没有我的。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,分出了四堆,他就这么分来分去,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。; }2 O) w- P- J( @
  过了几天,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,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,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,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。有庆坐在门槛上,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。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,他走后,我就把有庆叫过来,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,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,我对他说:
5 n* H' @0 P' f2 `2 d) {; _# _* C! a  "你给我,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,我很高兴。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,送你去学校,是要你好念书,不是让你去学跑步,跑步还用学?鸡都会跑?"' f7 Q  ^9 {/ g* G5 S9 F' P, }
 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,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,我问他:
0 Z( n4 C, f: K, F# L% N  "记住我的话了吗?"
' I3 T6 \7 c! ]( q7 _+ ~  他走到门口,背对着我点点头,就走了出去。
" j% l& L5 H# L9 b' F) F  那一年,稻子还没黄的时候,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,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,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,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,没出两天又阴了,又下上了雨。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,雨水往上长,稻子就往下垂,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。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,都说:8 m1 f' q% }1 {3 o. m. U4 g; @
  "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?"
, E* `. _" f* x0 [( ? 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,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,他们说:/ b. {' r2 t$ ?- D# R
  "愁什么呀,天无绝人之路,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。"+ W! S' n, E+ t1 M. ~& O1 z( Z3 I/ A
 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,一次县里,他什么都没拿回来,只是带回来几句话:
. i2 f0 c1 W# o1 n/ c# O2 w% m  "大伙放心吧,县长说了,只要他不饿死,大伙也都饿不死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,连着几天的大热天,田里的稻子全烂了,一到晚上,*绱倒?*是一片片的臭味,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。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,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,稻草也全烂光了。什么都没了,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,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,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,不信又不敢,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。8 d; ~" r8 q" p) i( X
 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,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,谁家也不敢煮米饭,都是熬粥喝,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。那么过了三、两个月,也就坐吃山空了。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,换些米回来,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,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。
# q& K% N# d' }( e( g9 g7 I% D& e  家里人都有一、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,那头羊还是肥肥的,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,全是有庆的功劳,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,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,他心疼那头羊,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。1 X& Z( d0 a% V- p
 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,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。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,羊沙沙地吃着草,那声响像是在下雨,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,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。7 k# A" V% x% Y$ f$ `4 J
 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,我把手放在他肩上,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,说:
* y& B$ \& A* i6 `) }/ T' m+ S/ l  "它饿坏了。"
* }" o" }0 ~5 ?  k  我说:"有庆,爹有事要跟你说。"
3 F# e6 y5 O  j( F- h; L# U  有庆答应一声,把身体转过来,我继续说:
+ V' j4 }, t. R# J, i  "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,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,换些米回来,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。"
1 Z; `7 z& S2 {2 d- R 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,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,我拍拍他的肩说:
1 r/ O- U2 t- r4 }' w  "等日子好过一些了,我再去买头羊回来。"
7 b" Q1 `* o3 u1 \  \" v1 g  有庆点点头,有庆是长大了,他比过去懂事多了。要是早上几年,他准得又哭又闹。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,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,可怜巴巴地说:$ H' ~8 W$ J! t
  "爹,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,不卖给宰羊的,去卖给谁呢?看着有庆那副样子,我也只好点点头。
9 D5 j: D, f8 H: R. o+ \/ S  第二天上午,我将米袋搭在肩上,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,刚走到村口,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,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,家珍说:1 S+ g( h  F* o% s* N. q# ?
  "有庆也要去。"! e4 s0 Q3 D1 s$ B; x
  我说:"礼拜天学校没课,有庆去干什么?"- u0 F1 Y4 j0 Z3 P: ?& |& G
  家珍说:"你就让他去吧。"+ X3 a2 n* \4 G1 }
 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,他怕我不答应,让他娘来说。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,就向他招了招手,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,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。
5 R$ p& a) z1 e( P( M 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,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,有庆牵着它走,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。羊也是通人性的,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,它和有庆亲热。它越是亲热,有庆心里越是难受,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。4 D0 c1 T! h/ r4 Y2 m* {
 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,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,就找话宽慰他,我说:
8 R- Q3 ?) `) r+ w( S) L! G  Z+ J+ X  "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。羊啊,是牲畜,生来就是这个命。"
/ _$ N" @! M0 x, {7 i/ l0 f& P  走到了城里,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,有庆站住了脚,看看那头羊说:4 @& ~# y4 C* g2 N( Q8 Z
  "爹,我在这里等你。"
2 j! ?2 i% B) v* G8 M+ P* p 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,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,牵着羊往前走,走了没几步,有庆在后面喊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"爹,你答应过的。"
) u/ v# |5 e( c% A  我回头问:"我答应什么?"4 z; {* G9 s7 ~. ^8 Y. n
  有庆有些急了,他说:
# c- Q. z. Y, P6 H  "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。") @8 Y: S7 B7 z& B
 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,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,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。我说:# @! D; T. r: y5 t
  "知道。"
7 @$ A1 s, i8 e$ Y2 c( f4 l+ @" Y 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,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。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,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,里面坐着一个人,懒洋洋的样子。我给他送去一头羊,他没显得有多高兴。" s! p+ H8 }! g0 N1 c; E8 y! i
 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,他的手直哆嗦,他说:8 E2 E7 `+ s& [9 a8 f: ]/ }
  "吃不饱,没力气了。"# M/ C3 X  D0 X( H% ?
 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。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,他的手往前指了指,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,说:3 C+ y0 U( b) l; Y
  "你等着吧,不出一个小时,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。"2 a6 w( H! f3 _
  他没说错,才等我走开,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。米店也排队,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,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。我路过一家小店时,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,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,也该给他甜甜嘴。2 ]$ }1 O, f) h* n* f
 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,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,踢着一颗小石子。我把两颗糖给他,他一颗放在口袋里,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。我们往前走去,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,然后抬起脑袋问我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"爹,你吃吗?"
- P0 f/ D2 t9 A/ Z. |  o  我摇摇头说:"你自己吃。"( @9 Z( x7 Z1 g2 J) D2 K1 {
 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,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,她叹息一声,什么话也没说。最难的是家珍,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?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。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,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,身体本来就有病,又天天忍饥挨饿,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,越来越重,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,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。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,她是跪到地上,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,我见了心里不好受*?运?担*
) N! J6 X& v% k3 X2 n  I1 ]( O- }  "你就别出门了。"
1 ]$ E1 I+ j0 \  a1 A4 ^& ?6 W# J- G  她不答应,拄着树枝往屋外走,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,她身体就往地上倒。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,她说:
# p: n" e/ l' r, x- Y: J  "我还没死,你就把我当死人了。"
$ _& B, ^; U( N- I# q 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女人啊,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,什么话都说。我不让她干活,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。) T! H2 @& b+ {
  没出三个月,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。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,掺和着吃些南瓜叶,树皮什么的,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。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,野菜也挖光了,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。村里人越来越少,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。队长去了几次县里,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,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,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:
0 Z; }$ I' `) c/ G  "队长,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3
队长歪着脑袋说:"我走不动了。"7 z: ~9 e! t" f7 c1 O0 Q' s$ {1 r
 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,队长对他们说:3 E9 y7 f& m6 m1 {: f9 n$ S
  "你们别走了,城里人也没吃的。"! g! s# _& A. m0 z
 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,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,有庆跟着她。有庆正在长身体,没有粮食吃,人瘦得像根竹竿。有庆总还是孩子,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,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,有庆跟在后面,老是对家珍说:# c' z% p# s# s" f, Y$ x+ J
  "娘,我饿得走不动了。"& Q# z* B$ t& K& J
 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,只好对他说:
& S2 x/ C: m, j0 l! d  "有庆,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。"
( S( V6 K; m% z$ I5 a' S$ i6 r 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。
7 p% U/ d9 M( Y6 l3 Z! [/ }  凤霞跟着我,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。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,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,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。凤霞也饿得慌,脸都青了,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。这孩子不会说话,只知道干活。, b; ?6 K. _, `
  我往哪儿走,她就往哪儿跟,我想想这样不行,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,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。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。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,就出事了。8 b: S+ w- ]- W4 l" X7 E
 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,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,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,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。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,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,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,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,一把抢了过去。凤霞平常老实得很,到那时她可不干了,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。王四哇哇一叫,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。王四对着我喊:
1 [6 y, Y7 ]1 f7 \2 t7 a, r, Q  "福贵,做人得讲良心啊,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3
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,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,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,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,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,就问王四:) `/ D; R$ h1 h6 X6 c, O& `$ s% x
  "是你抢她的?还是她抢你的?"
( d0 T4 u! w# g& Y8 W8 } 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,说:
: h7 i* k, Z* c1 {! p7 u  "你们都看到的,明明是她在抢。". c7 y# T4 I6 w) E4 y9 r) y
  我说:"凤霞不是那种人,村里人都知道。王四,这地瓜真是你的,你就拿走。要不是你的,你吃了也会肚子疼。"/ N& |* w. [( Y: Y8 z
 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,说道:0 U$ A0 @0 v2 g, U, ~2 q
  "你让她自己说,是谁的。"' Y7 w5 n, e1 d! _# h' V
 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还这么说,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。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,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。我向王四挥挥手说:
$ x% L) @/ _6 L$ _  "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,就拿去吧。"
! \2 `/ f- E- M5 Z 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,他直着脖子说:
( t! y0 b+ c8 I: L. k  "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。"
1 i  t+ P0 K3 w. p: O: d% g  说着他转身就走,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,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,让王四躲开的话,可就出人命了。王四看到凤霞砸他,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,凤霞哪有他有力气,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。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,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。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,王四的脑袋直摇晃,我的手都打疼了。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,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。




欢迎光临 优惠论坛 (http://tcelue.com/) Powered by Discuz! X3.1